几分之一秒的功夫陆水就听到了风声，那些风像是有意识，要往他的身体里钻，穿透他的发丝，甚至不愿意放过他每一个毛孔。向下高速坠落的感觉让人眩晕，可是跳水运动员最不抗拒的就是眩晕，这是他们幼年训练的第一关。

  抗晕能力差的、晕水的，这些都是最早淘汰的一批小朋友，因为队里选的是运动员，而不是最爱玩水的人。陆水在短短1秒钟回忆了很多事，但是也有一些事仿佛盖着一层模糊的滤镜，让他想不明白。

  比如，顾风钱包里的那张手写车票到底是谁的？

  一周半，两周半，三周半，陆水每次的结束点都牢牢看住落水点，水下就是有一个目标吸引着他。入水时，他明显感觉到了水压。

  比3米板的水压大多了，虽然10米台的高度是3米的3倍多，可是水压却不是这样计算的。手臂感觉到冲撞的一刻他半身已经入水，手掌的推势形成了水下空腔，肩膀从空腔中穿过。

  他完全入水，仿佛回家了。

  “水花还是有点大。”台上，明志鸿和金武说，“但是能在跳台展示这个动作已经很不容易了。毕竟还是新人。”

  “初生牛犊不怕虎。”金武是体能教练，话不多，对于队员的配置和出场也没有太多话语权，“还可以再练练。”

  “看看他一会儿的表现吧。”明志鸿没有跟着观众一起鼓掌，因为在他的眼里，这一跳比之训练还差意思。

  掌声很热烈，其他学院的同学眼里这一跳很漂亮，包括特意来看陆水的张钊和郑俊。张钊的鼓掌声特别大，刚才陆水没跳之前他已经和郑俊商量好了，万一跳完冷场，那他们两个人也要鼓出千军万马的阵仗。

  现在确定不会冷场，俩人都觉得陆水这跳很牛逼，但是俩人同样没看懂为什么陆水的教练不鼓掌。

  外行看不懂，内行全看明白了，算不上十全十美，仍有瑕疵。于是有些人的表情开始变得很微妙，特别是那些原本就不看好的，或者是如临大敌的，大家都尽量保持着一份虚假的淡定，可是鼓掌的稀疏还是反映出了他们真实的想法。

  没有想象中厉害嘛。

  “还行，就是水花压得一般。”赵顶峰及时和路乐反馈，“你们今天风水也一般啊。”

  “你滚出去吧。”路乐说。

  “你也就跟我牛气，敢和明志鸿牛气吗？”赵顶峰也不生气，但是对陆水的关注又添了几分。

  陆水还没从水里出来，跳水运动员已经练就了感应器，入水到一半的时候他就知道水花应该有些飞了。三周半不是一个简单的过程，如果定点不到位，入水身体垂直度就容易摇摆，他就是有了一个大约15度左右的摇摆，从而造成了这次的结果。

  如果上了比赛，刚才的技术分估计只能拿到8，如果赶上非常严格的教练，这组动作估计是7.5。他游到池边，但是没有上台阶，而是直立在池水中沉沉浮浮。水面刚好卡在他的鼻梁骨上，时而没过眼睛。

  眼球在很小的时候就习惯水的冲击，陆水现在仍旧在水下睁着眼，用不算特别清晰的视力看着顾风入水。

  顾风的身体惯量大，所以转速要更快，入水时沉得更深一些，有时候陆水很想从水下接住他，好担心队长一下子就扎到池底。

  但好在这只是他的担忧，一般扎到水池的二分之一就算深了。白色的二次气泡将顾风包裹，陆水突然想起柏雅说过的话，他说阿风要离水远一点，否则会死在水里。

  迷信，陆水从不相信这种事。

  顾风完成了他的5255b，翻腾时每个运动员的动作都是一致的，但是转体可以分左右。他习惯往右转，入水之后他也习惯右翻身。

  等到他朝台阶转过去，还没浮出水面，陆水在几米外的水下沉着，静静地看着他。

  于是顾风也没有立刻上去换气，反而朝着池底深潜了1米左右。随着潜水的深度加深，耳压增大，陆水也深入了1米，双腿轻松摆动，轻而易举朝他游了一段距离。

  这个距离刚好是看台注意不到的，水帮他们隔绝了大部分的灯光和掌声，如同包裹水下镜面人的胞衣。

  在水下，陆水绕着顾风的身体转了好几圈，等到他游到顾风身后，顾风也换个方向继续看着他游。无数圆形的小气泡附着在他们的皮肤上，那是他们从岸上跌落水里的证明，最后陆水摆动下肢从他后腰滑过去，指甲也从他后腰的皮肤上浅浅划过，仿佛坚硬的鱼鳞，不小心留下一道痕迹。

  两个人一起出水，台上还有零星掌声。

  顾风的动作基本上不出什么大错，明志鸿从很早就注意到他，当时顾风12岁，还在和别人搭档跳男双。他也属于水感很好的孩子，如果不出意外，省队、国家队这条路是板上钉钉的事情。可是偏偏意外来了，这孩子像雨后的竹子一样开始长高，一个月一个样。

  他长高那几年的成绩很一般，每高一点点，小运动员都要重新训练，调整转速。顾风也有一段时间频繁地换了搭档，直到他的训练强度弥补了他的弱势才算稳定下来。

  现在，再想让他出问题都难了，但是再去国家队也难了。

  “顾风要是只有170就好了。”明志鸿很惋惜，但是也很惜才。尽管顾风不能和梦之队相比，但是和其他国家的高端选手比赛仍旧高出一截技术分。

  金武点了点头，他深知顾风的体能课是怎么上的，一滴血一滴汗，都反应在成绩上。

  最前排，袁浩瀚和水英姗鼓掌得动作很慢，倒不是认为顾风跳得不好，相反，是完全没想到。

  袁浩瀚当教练当习惯了，看什么问题都从专业角度出发，从顾风起跳的一瞬间他就下意识地计算，顾风刚好能卡住他心里的节奏。

  “比想象中好很多。”水英姗这时说，“你队里最高的跳水运动员多高？”

  “177。”袁浩瀚说，“现在这些孩子都比咱们那个时代厉害。以前男子都要170以下，最快三周半，现在很多接近180的都可以四周半。外国小孩更强，他们也看不惯中国选手的身高和年龄，说不定什么时候又会制裁。你看着吧，高个跳水运动员以后只会越来越多，这是发展趋势。”

  “那就让他和小雨再试试吧。”水英姗说完重新看向跳台，确实，她年轻时，女生超过160就算发育关失败，现在170的是全能王。

  公开课还在进行，女队那边时不时爆发阵阵掌声，张钊看了一会儿女队又坐回男队这边，问郑俊：“第二轮开始了吗？”

  “早就开始了。”郑俊指了一下，“马上又要到四水，不知道他这回跳什么。”

  “我感觉他刚才跳得很好啊。”张钊看不出门道。

  “我也觉得很好，不管了，反正莫生和洋洋说过，谁敢动四水就直接招呼。”郑俊说完看了看张钊，“你呢，最近有没有什么伤？”

  “没有啊。”张钊立刻摇头，否则他只要一点头，郑俊马上就把他抗走。

  陆水又一次站上10米跳台的边缘，明志鸿和金武停止交谈，但是都在猜测这一轮他要跳什么动作。

  207b有瑕疵，身处争议中心，如果要想稳住局势，陆水应该稍稍降低难度。降低难度并不丢人，总比接连失败要好，但明志鸿内心也有一点期待，想看看这个新人是真正的大心脏还是运气好。

  10米跳台上，陆水再一次转身，伴随着他脚后跟的挪移，在场的人纷纷屏住呼吸。水泊雨站在台下，还未来得及冲水，10月中旬的跳水馆透着入秋的气息，就这样站着都有些发冷。他刚才没有问陆水的失误是为什么，跳水失误再正常不过了，哪有那么多为什么。失误就重新跳，问多了反而不好。

  陆水的脚后跟还在往外移，身体重心的把控必须非常精准，一个不注意就要倒下去，直接坐在水里。终于，陆水的准备动作已经完全定型，脚尖压住边缘那条直线，小腿绷出了流线型的肌肉线条，大腿绷紧，大腿内侧中央有一条明显的空隙。

  预备，陆水抬起手臂，3，2，1……

  就在他起跳的一瞬间，台上发出巨大的响动，像是谁的书包从高处滚落。就在这片干扰声中，陆水起跳，身体高出跳台，开始进行这一轮的三周半。

  还在台上的顾风看向声源，看不出究竟是谁干的，但是能看出队服的颜色。这大概率又是一次故意而为之的行为，好像很多人都等着陆水心态波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