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狼的结婚典礼(2 / 2)




「因为,像我这样可爱的女孩子好几次求他娶我,他都说什么要当圣职者啦,只把我当成妹妹看啦,然后用这些借口给推脱掉了!我们明明都不是亲兄妹啊?昨天睡觉的时候我也钻到他的毛毯里面去,但是他根本就不理我!」



「……确实是很傻啊。这么可爱,为什么不去娶她呢?」



「对吧?」



我受不了女子和缪莉的碎言碎语,于是说道。



「不过,现在更重要的是你的问题吧?」



对方这才回过神来挺直了腰。她的动作并没有女子待嫁时练习出的那种楚楚气质,反而如习武者般干净利落。



「你们两个……不,你们两位来到这里一定是神的意志。拜托了,请帮帮我。我在这里没有别人可以依靠了。」



结婚典礼的两位主角之一向我请求帮助。



我看了缪莉一眼,发现热爱冒险故事的她此时正两眼放光。



「但是,我想再核实一次。你们真的不是我父亲雇来的人吧?」



自由而奔放的女儿,以及试图加以约束的父亲。



这样的构图并不少见,少见的是缪莉这种得到了自由的例子。



不过,象征着幸福的结婚不该强加到别人的头上。



「不是。所以,我们应该可以对你有所帮助。」



女子像是遭受了一击般扭曲了表情,接着以几乎要哭出来的模样说。



「太好了,真是太好了。拜托了,请一定要帮我改变这场乱来的结婚典礼。」



果然是情非所愿的婚姻。缪莉最喜欢的一类故事就是相爱的人私奔逃婚,她已经完全被引起了兴致。



接着,女子又开口道。



「我的父亲企图暗杀梅尔克利欧。求你们了,一定要救他,救救我的爱人!」



「……啊?」



世间充满了许多「意想不到」。



红发的新娘,布里斯托·阿尔黛讲述的,是与我们的想象完全相反的事态。



「我父亲想杀掉梅尔克利欧。」



阿尔黛再一次说道。



「头脑顽固的父亲一直反对这桩婚事。我们家最初因战功兴盛,切达诺家族的祖先则是以文官的身份扬名立万。我父亲常说『连战场都上不了的软弱者称不上男人』,在他看来这桩婚事不是门当户对的。」



我感到很惊讶,不过这种家格不对等的问题确实是存在的。否则为何贵族和平民的结婚总是会成为歌剧的主题呢?而这样的情况在贵族之间同样会发生。



阿尔黛摇了摇头,咬紧下唇,表情依旧痛苦地扭曲着。



「我至今还清楚记得在故乡的祭典上,第一次和梅尔克利欧见面时的情景。从那个时候开始,父亲就从没对他露出过好脸色。」



「这么严重啊。」



缪莉轻轻地把手放在阿尔黛腿上安抚她,同时催着她往下说。



「没错。梅尔克利欧看到我带着的剑,立刻就聊起了刻在剑柄上的诗文。他说的不是剑有多锋利,也不是这把剑曾斩获多少猎物,所以我很惊讶。我第一次遇到看着剑大发诗情的男人,在那之前我甚至都没意识到剑柄上还刻着一首诗。我听他聊了很多,关于那首诗,还有相关的其他故事。再后来……」



阿尔黛的视线忽然转向看不见的远方,嘴角的弧度也变得柔和。



「他当场为我吟颂了一首。当然,在我家的宴会上也有艺人们献诗。可是那些东西不是歌颂战功,就是明显的谄媚。把我这样的人比喻成花仙子,你说,他的眼睛是不是木头做的啊?」



阿尔黛弯曲手臂,露出上面的肌肉。我不知道该作何回应,缪莉却坦率地笑了起来,接着又温柔地问她。



「然后呢?他写了什么诗让你那么开心?」



阿尔黛似乎是早就等着缪莉这样问了。她害羞,却又骄傲地回答道。



「里面的内容说『偶尔也应放下剑,在泉眼旁小憩片刻』。我不懂诗的好坏。但是,当时很受冲击。毕竟我学读书写字的时候,是被人逼着去背那些又老又干巴巴的古诗,宴会上听到的诗也全是酸得掉牙的谄媚。那个时候我真的很惊讶,原来世上还有这样悠闲,这样温柔的诗歌啊。」



我教缪莉读书写字的时候,用的正是那些又老又干巴巴的古诗。此时她的视线刺得我好痛。



「那个时候,我就已经迷上梅尔克利欧了。我向孩子一样缠着他写诗。梅尔克利欧也从不厌烦,总是写很多让人捧腹大笑的诗读给我听。」



梅尔克利欧应该很有诗人的才能,但我觉得他的诗作之所以成功,一定也是因为他原本就性格如此。



阿尔黛谈及这些时脸上总是带着开心的表情,而缪莉脸上的开心则更胜于她。



忽然,阿尔黛的表情笼上了阴沉。



「可是,在我父亲的眼里,梅尔克利欧大概只是嘴上有能耐而已吧。每次他插入我们的对话,总会故意说什么『别光说了,来用剑比试一下吧』之类惹人嫌的东西。最后他甚至直接质问我『你什么时候还对诗这种东西产生兴趣了?』以他的石头脑袋,根本就不能明白梅尔克利欧的才能与温柔体贴!」



这种价值观的确与战场之人的价值观相去甚远。在阿尔黛的父亲看来,梅尔克利欧大概是个异类。



可是,还有一件事让我在意。



「但是,你父亲,到最后还是答应了这桩婚事,不是吗?」



不然也不会有此时的局面了。



「当然,但他不可能祝福我们。切达诺家有许多纵横于商界者,如今他们已经成了在各国扎根的一大势力。我父亲想必是惧怕切达诺家,不敢拒绝他们的求婚。我们家纵然有许多人握着剑,但握笔者却向来稀少。在今天的世界上,没有财富支撑,徒有一把长剑是成不了什么事的。」



也就是说,情非所愿却不得不接受婚约的人不是阿尔黛,而是她的父亲了。



「强行让两个人结婚结果酿成悲剧的故事虽然很多,不过也有正好相反的故事呢。」



听到这句话,阿尔黛再次倒竖起眉毛。



「我们家的男人们,不管哪个都是头脑陈旧,就像石头一样顽固!我知道父亲一定会反对,于是就把这件事告诉了梅尔克利欧。然后他……虽然凭着他的家世,良缘闺秀要多少都能找得到,但他却拉住我的手发誓,说无论用什么办法都要和我结婚……」



阿尔黛用手托住泛起红晕的脸颊,似乎是回想起了当时的场景。



在缪莉的观念中,世界上最美好的存在莫过于恋爱故事,她对阿尔黛温柔地露出微笑。



很快,阿尔黛像是突然从梦中惊醒,表情再度歪曲起来。



「而且,恐怕不只是我们家。梅尔克利欧的家里应该也有反对的声音。」



「为什么啊?」



「因为我家并不高贵,又疏于理财之道。更何况……」



她耸起壮实的肩膀给我们看。



「毕竟我是这副模样……和新娘这个词实在相差甚远。」



我不假思索就要点头,多亏缪莉抢先踩了我一脚,这才没有失态。



「我觉得没有这回事啊,阿尔黛姐姐穿上婚纱的样子很好看的。」



「……能被你这样惹人爱怜的少女夸赞,就算是客套也很让人开心了。谢谢你。」



「才不是客套话呢!」



阿尔黛接着说道。



「总之,梅尔克利欧的进展真的非常顺利。可是我父亲十分顽固,我的亲戚们也尽是毛发横生的野蛮之人。面对不合心意的事情,他们会毫不犹豫地诉诸暴力。」



我不禁联想到了海贼或山贼的头领,不过在历史悠久的贵族家庭中,这种情况大概也存在。



毕竟对武人之家而言,如武人般的举止才是他们的存在意义。



「但是,暗杀?要是那么做,那不是比拒绝婚约的后果更严重吗?」



缪莉说得没错。



我也投去疑问的视线,阿尔黛则发出叹息。



「他们平时连早上礼拜的祈祷词都记不全,小心思却比谁都精明。你们也知道了典礼的流程吧?这之中有一个绝好的机会。」



「典礼流程? 那个,我和阿尔黛姐姐一起去礼拜堂,然后,呃……啊,难道是要下毒?」



缪莉应该是想起了那个用于驱魔的蛋糕。到时候身为新娘的阿尔黛要把一块蛋糕喂给自己的丈夫梅尔克利欧吃。



「不,那些人做不来这样精密的事情。何况食物是所有宾客一同享用的。」



「这样啊,那就……」



我在缪莉思考的时候,忽然察觉到。



的确有一个场面更适合暗杀啊。



「难道说,是那个新娘的亲戚一同袭击新郎的环节?」



缪莉的嘴巴变成「啊」的形状,整个人愣住了。



阿尔黛则缓缓地点了点头。



「他们打算把这种凶杀抵赖成一场事故。其实因为醉酒而昏了头,最后参加者在婚礼中受重伤的情形也不少见。正因如此,他们才需要炒热典礼的气氛。这一次的典礼会场虽然是在幽静的宅邸中庭里,但在我的故乡,典礼往往是在街上公开举行的,街上的过路人也会参与进来,场面非常混乱。甚至还有这样的故事:两个对立地方领主决定结亲交好,想不到为孩子们举办婚礼时,喝醉酒的人们却再次发生争执,最后死伤众多。实在是野蛮至极,你也同意吧?」



若是限定了参加者,暗杀的嫌犯也很容易就能从中找出。那么制造出「虽然明白是谁杀了人,但就是没有办法」的事态的确是个合理的选择。



「本来我是想要把他们一个个地给解决掉……」



「不,可是,」



我插嘴问她。



「你凭什么认为他们真在谋划暗杀呢?」



除非阿尔黛亲眼目睹了别人密谈的情景。既然产生了此种怀疑,那必然应该有相当可靠的根据才对。



阿尔黛撩起赤红的头发,以不动摇的眼神对我说。



「眼下各个领地正应为春季的祭典忙碌,可我这些亲戚们之中最为孔武有力之人却悉数露了面。这些人个个都能单枪匹马去猎熊,再用它的头盖骨饮酒。我这么说,你能明白了吧?」



缪莉听完之后有些激动,不过这样一说,我很清楚阿尔黛的亲戚都是何种人物了。



「不仅如此,他们每个人还都带着剑——全都是经历过不少故事的名剑。结婚典礼上为何要携带武器?」



「可是,贵族的人本来不就会在参加宴会的时候,带着剑之类的东西吗?」



纽希拉也是王公贵族的光顾地,因此缪莉对这种情况稍有一些了解。



「你说得虽然没错……但那些大体都是仪式用的宝剑,是没有开刃的。」



「难道这还不够可疑?不仅如此,我父亲的态度也与平时截然不同。自从我和梅尔克利欧亲近,他就从未对我有过好脸色。我唯一能想到的,就是他企图强行阻止我的婚事……也就是,杀掉梅尔克利欧。」



阿尔黛叹出的气息仿佛包含了她的郁愤。



「我父亲大概是想把我嫁给他中意的男人。那种除了能举起大块岩石之外,再别无所长的男人。他想让我生出个结实的男儿,因为他相信那样就能重振家族。」



战乱时代的古老价值观。



阿尔黛生长于这样的家庭中,却怀抱着新时代的精神。



「若是只有我一人遭受不幸,为了布里斯托家族的名声,不论什么我都能忍耐下去。但我绝不允许有人伤害梅尔克利欧。」



她的红发像火苗般摇动着。



缪莉眯着眼睛看阿尔黛,似乎是觉得她很耀眼,接着又轻轻拉起她的手。



「你真的很喜欢他呢。」



说完缪莉露出微笑,阿尔黛的脸顿时红得胜过了头发。



和新娘这个词相去甚远——阿尔黛如此自嘲,但我觉得她应该重新评价自己。



恋爱中的少女应该得到幸福。



「可是,我们要怎么做才行呢?」



我被缪莉的这句话点醒了。对啊,实际上应该怎么做呢?



「你说有一群打架很厉害,头发又乱蓬蓬的叔叔们,而且还各个拿着最好的武器对不对。就算阿尔黛姐姐你再怎么强,也打不过那么多人啊?更何况还要保护别人……」



「啊……的确如此。我总不能也拿着剑站在众人面前。要说能拿到手中的,恐怕也只有舀蛋糕的那把木勺了。」



在港口的时候,缪莉正好对我提起过用那样的木勺当武器会如何如何。



然而现实不是滑稽故事。木勺终究敌不过钢剑。



「而且,恐怕就算把除我之外的每个人都当作父亲的手下都不为过。不管哪个人都对我摆出一副不理睬的脸色。梅尔克利欧总是说没关系,没问题,不肯听我劝告……但他的家族里应该也有和父亲利害一致的人才对。携带武器的人被放进典礼会场的那一刻起,周围的每个人就都有了嫌疑。」



在不能贸然信任任何人的时候,我们这两个路人刚好走进了庭院。阿尔黛一定把这看作是神赐的光明,心想要抓住唯一的求助机会,于是才走进这个房间。



看阿尔黛和梅尔克利欧的模样,我相信他们真心地期望相伴终生。



那么,我就必须想尽一切办法让这结婚典礼成功举行。



我们三个人,要挑战那些猛悍之士了。



「还是说,」



阿尔黛突然开了口。



「果然我唯一的选择就是放弃?」



只要阿尔黛决定放弃,无论是布里斯托家族还是切达诺家族都会失去袭击梅尔克利欧,以破坏这场结婚典礼的动机。



「但是,你不就是因为不愿如此,才来见我们的吗?」



阿尔黛痛苦地呻吟着,点了点头。



「……如果你要和梅尔克利欧一起逃走,那我可以帮你。」



离开纽希拉踏上旅程后,我也结识了形形色色的人。



其中亦有非人的存在,借助他们的力量想必可以轻易将这对情侣送出温菲尔王国。



「我又何尝不想。可是,梅尔克利欧是切达诺家族的继承人。他身背许多责任,假如没了他,家族中必定要掀起权力斗争。要无视这一切和他一起逃走……我做不到……」



阿尔黛不是个仅会挥剑的姑娘,她还有聪明的头脑,能清楚地看到前路。



「我原本想,圣职者或许说服不了迷信深重的父亲。实际如何呢?」



恐怕她对此抱着悲观的态度,否则此时的视线也不会这样怯弱了。



我有点后悔,自己若果真是白须飘然,面孔严肃的高龄圣职者就好了……可是,假如人人都能听得进圣职者的劝说,世上哪里还会再有争执?



「如果一开始就决定要实施暗杀,就算去劝告,想必他们也不会承认的。」



「……唉,的确……」



阿尔黛叹着气,沉下了视线。



「礼拜堂有没有密道之类?先前他们对我说明仪式流程时我在那里看到了一个窗户。从那里逃出去如何呢?只要能够避免人员混杂时,他们以事故为幌子加害梅尔克利欧公子就可以了,对吗?」



「这里可是切达诺家族的豪宅啊。那扇窗户是镀金铁栅嵌死的玻璃窗,就算是我也打不破。」



战争之际礼拜堂可以用作避难所,平时也经常用来收纳宝物,因此一般都建造得相当坚实。这座贵族宅邸中的礼拜堂看来也继承了传统。



「那么……」



我们三人绞尽脑汁,可是想不出什么妙计。



终于,缪莉露出灵光一现的表情瞧了瞧我,接着露出梳妆打扮后依旧带在身上的,那个朴素的收口小袋子。



变成狼来帮助他们,这样合适吗?



我开始面露难色。似乎只有这样做了。变回狼之后,凭借缪莉的膂力想必是能打破那扇嵌死的窗户。



可是我想起阿尔黛的描述。



礼拜堂里尽是一群能单打独斗去猎熊的凶悍之人。他们不大可能会畏惧狼,所以缪莉难免要遭遇危险。在神圣的礼拜堂中拔剑实在应遭受天谴……想到这里我忽然意识到。仪式是在神圣的礼拜堂中举行,既然如此——。



「对了。」



「怎么了呢,哥哥。」



缪莉和阿尔黛都看着我。



我的视线投向阿尔黛。



「阿尔黛小姐,如果对方空着手,你能保护梅尔克利欧公子吗?」



她先是眨眨眼睛,凝视自己捏紧的拳头。



捏紧,松开,最后再用力攥紧。



「倘若是空手,就算面对我的叔父们,我也不觉得自己会输。打不败他们,我还可以用这身体当作守护梅尔克利欧的盾牌。」



我能想象阿尔黛面对暴徒,勇敢奋战的模样。



「但是,真能如此吗?他们可不情愿交出自己的武器。」



「当然了。那些武士们听到要没收武器,必然会警戒的。但是仪式是在礼拜堂中举行。暗杀是单方面的战斗,他们如果真是打算如此,那就不会像是如临大敌一样。一时间松开剑柄还是有可能的。」



「这……或许吧。」



「可是哥哥,你怎么把他们的剑拿走呢?」



我正要回答缪莉,



一阵急促的敲门声突然响起,接着不等应答,门就被推开了。



「啊,阿尔黛小姐!终于找到您了!您为什么还在这种地方!仪式马上就要开始了!你们两位也做好陪同的准备了吗?快点,快点!」



跑进房间的似乎是布里斯托家的侍女长。她的头发凌乱开,额头也浮现出汗珠。看来是新娘不见了踪影后经过了一通寻找。其他年轻的侍女们也同样喘着气,抱着洁白的衣饰准备为新娘礼服做最后的修整。



时间所剩无几。



「知道了,我就去。」



阿尔黛回答完后将目光转向我。



「只要能解除武器,我就可以施展手脚。拜托你了。」



她对我像耳语般悄声说完,便离开了房间。



那副背影简直如同迈向断头台的亡国之公主一样,充满骄傲而悲壮的决意。缪莉望着阿尔黛被侍女们带走,脸上浮现出担心的表情。



「你也请尽快啊!」



侍女长对缪莉说道。



我也得到礼拜堂去才行了。



「哥哥。」



缪莉没有多说话,而是这样向我询问——带着像是不安,又像是愤怒的表情。



「礼拜堂是我的地盘。我有很多机会可以让人们放下武器,全体起立。我一定会的。我会动员自己所有的知识,一定要解除他们的武装。」



「但是,」



就算放下武器,剑和这些人的距离依旧是触手可及的。



不安与焦躁在缪莉的脸上混为一团。我用手心摸着她的脸说。



「这副表情可不好,精心化好的妆都要被浪费了。」



缪莉的脸先是一僵,继而染上红晕。看来是害羞与愠怒各半。



「想想看,这里不是还有许多伙伴吗?」



「伙伴……?」



「有时还能悄无声息在礼拜堂中自由穿行,而且,对你忠心耿耿的伙伴。」



听我这么说,缪莉先是愣了一下,随即又发出「啊」的一声。



她的脚边此时正有一团小小的皮毛,不知何时已经安稳地睡着了。



「没错。请参加仪式的人放下武器时是个很好的机会。越是重视古老传统与规矩的家族,就越应该会照做。」



「然后那时,再让狗狗们把他们的剑都叼走就可以了,对不对?」



缪莉在港口吃海贼碗的时候,只是对旅行者的木勺盯了一会儿,忠实的野狗们就要朝猎物扑过去。不论这个,我自己也曾在旅行途中好几次被狡诈的野狗夺去食物。它们就是凭借这种能力,才经受住了流浪生活的考验。



而且自从缪莉进入这座宅院起,她就一直受到犬群亲近。



那么,利用它们来解除武装就正好合适。



「哪怕不能夺走对方的剑,至少也能引起混乱了。脚底有好几只狗跑来跑去的时候,人应该是移动不了的。我想趁此机会就可以让阿尔黛小姐他们逃走。」



缪莉钦佩地点了点头,接着又嘿嘿一笑。



「哥哥的脑筋终于也开始变灵光了呢。」



「多亏了有你协助。」



我在缪莉的脸颊上轻轻捏了一下,结果她露出痒痒似的微笑。



「那,我去阿尔黛姐姐身边了。」



「好的,拜托你了。」



「放心吧!」



缪莉站起身摸摸小狗的头把它叫醒,然后就走出了房间。



这场结婚典礼一定能顺利结束。



自己看上去似乎还像是一流的圣职者,让列席人士暂时放下手中的剑总不成问题。我这样告诫自己,试着驱散心中的不安。



「好了,走吧。」



说完,我也振作精神站起身来。如果阿尔黛和梅尔克利欧这样的两人都不能结合,今后,我还要如何言说神的正义呢?



我甩开大步走向门扉,伸出手去。



结果却什么都没摸到。有人从走廊里拉开了这扇门。



「缪莉?」



她是忘记什么东西了吗?抬头之后的瞬间,我的身体僵住了。我看到一个魁梧的身躯正俯视着自己。他的胡须是夺目的赤红色,我当即意识到这就是阿尔黛的父亲。



活在战争时代的价值观中,企图暗杀梅尔克利欧的元凶。其双腕比我的腿更粗,脖颈像是牛一样。我在他面前犹如即将被蛇捕食的青蛙。无论对神有多么坚信,我至少知道现实是,神的话语往往无法阻止暴力。



「……有、有何贵干?」



总算挤出的声音是颤抖的。而红胡子的巨汉依旧站在走廊中,默默凝视着我。



不需多问为何他会出现在这里。寻找目标是战场之人的铁则。他想必一直监视着我们,以防阿尔黛阻碍暗杀计划。



那么,缪莉也同样会有危险。



我后退半步,回想这座宅邸的构造。这里是二楼,木窗下边是为乐团搭建的简易凉亭。拼命向后跑,从木窗跳出去后落在凉亭上,应该就能来到庭院中。



宅邸的建筑物都围绕着庭院,无论我在哪里呼喊缪莉都会听到。她一定立刻就会知晓发生了什么异变。



我在脑中拟定好计划,接着调整呼吸。



一……二……数到这里的瞬间。



「我知道你,黎明的枢机卿。你和我的女儿密谈了什么?」



巨汉的手抓住了我的肩膀。



三,我终究还是没有能够抽身逃离。



◇◇



阿尔黛的父亲突然出现,并且看穿了我的身份。缪莉是俊敏的狼,尚且不论她面对此情此景会如何。但我这无力的羔羊显然是插翅难逃了。



更何况阿尔黛的心思已经完全暴露,我连开口坦白都不需要。从这些在战场上命悬一线的人看来,我们的计划完完全全不过就是儿童的把戏。



但阿尔黛的父亲没有将我从这场结婚典礼中排除,反而利用了这个机会。现在我必须要听从于他。



我被他押着前往礼拜堂,立刻感受到一股热浪似的空气。



两家的亲族各自在甬道两旁就坐。右侧是切达诺佳作,左侧是布里斯托家族。不需说明,只看其外表就一目了然。



左侧的人数与右侧相同,块头却是对方的一倍。



阿尔黛的父亲正如古老家族的领主一样,举动充满威严自信。他几乎是把我领到了祭坛上。



我在这段短短的步行中又打量布里斯托家族的服装,的确如阿尔黛所言,是一派临战的气氛,他们甚至还穿着锁子甲。哪怕说是武士之家里这也算是一种正装,看起来仍然有十足的异样感。



阿尔黛的父亲随后与坐在另一侧席位最前端,切达诺家族的面孔们打了招呼。这之中有一人身体肥胖,但长相与梅尔克利欧如出一辙。



今天的主角之一梅尔克利欧,此时应该正在礼拜堂附设的祈祷室里全心全意地向神祈求,希望这个结婚典礼能顺利举行。想必与缪莉牵着手的阿尔黛也是一样。



我之所以面对圣典吐出铁块般的叹息,是因为参加这个仪式的人怀着各异的心思。结婚典礼本来应是庆祝两家结为一心的时刻,可悲的是他们的想法却并非如此。



我这幅忧心忡忡的表情,看上去一定不像是什么知名的圣职者吧。



阿尔黛的父亲别扭地坐在对他来说太小的礼拜堂长椅子上,两眼直直地盯着我。



做你该做的事情。他像是在提醒我。



我只能点点头。



「……神在这世上创造了男人和女人。」



伴随着这句话,结婚典礼正式开始了。



我不觉得自己的讲道有多成功,但参加者听得倒是很热心。或许是因为他们知道随后会发生什么,所以才会热心倾听神的话语。



豪华的镀金玻璃窗另一面,宴会的准备还在继续着。



这种和平甚至有些空泛之感。



「那么,今天将在神的见证下迎娶妻子的新郎啊,请进来。」



我合上记载满神之教诲的圣典,参会者们一齐转身将视线投向礼拜堂入口的卫兵——这也是贵族婚礼的特征之一。两名身穿轻甲胄的卫兵打开了礼拜堂大门。他们的枪尖上缀着银色的皮毛。



梅尔克利欧带着一副紧张的表情从交叉的长枪下出现。这种表情完全不是因为他要拼命忍住幸福的笑容,而是因为布里斯托家的严肃面孔们正一同盯着他看。



他向神行了一礼,又向参会的宾客们行了一礼,模样僵硬极了。



接着,再抬起头来看着我,拼命地拉紧嘴角走上前来。



梅尔克利欧走到祭坛前方,手按在胸前向墙上的教会纹章行了礼,然后站在祭坛的左前侧。过一会儿,阿尔黛将会站在右前侧。



「那么各位,请起立。」



礼拜堂的门此时已经再次被关住。门后面的缪莉和阿尔黛想必正趴在门上,倾听室内的声音。



我闭上眼睛,慢慢深呼吸一口气,再吐出来。



朝阿尔黛的父亲投去眼神,结果被他故意地避开了。



「佩剑的宾客,请解剑。否则剑把椅子撞倒后,可就分不清谁才是仪式的主角了。」



一阵波浪般的笑声。实际上体格魁梧的布里斯托家族成员们坐在椅子上的确很难受。他们纷纷赞同地解下佩剑,把它靠在前一排椅子的背上。



阿尔黛的父亲知晓全部计划,虽然不情愿,但他也照着别人的样子放下了剑。



「唱诗班,请开始。」



我对站在礼拜堂两侧的少年们发出信号,他们便开始用童声歌唱起来。



「接下来,今天将成为妻子的新娘啊,请进来。」



门刚一打开,紧接着就是一片惊呼声。



这声音好像是在称赞完全如天使一般的缪莉,也像是在称赞用洁白裙装包裹住魁梧身躯,展现出夺人眼目之美的阿尔黛,又像是为她们身边凛然蹲坐的银白色犬群形成的云海而赞叹。



哪怕是平日里表现得天不怕地不怕的缪莉,到了此时果然也面露紧张神色。我朝她看了一眼,她才微微点头,接着拉起阿尔黛的手向前走。两人脚边的犬群也随之移动,仿佛是她们在云中漫步。



真难为他们找来这么多狗,演出效果的确吸引视线。



布里斯托家的严肃面孔们此时看到公主的模样,纷纷变得表情僵硬。他们眯着眼睛,从那横生的络腮胡须上都能看出面部肌肉有多用力。阿尔黛的父亲尤其如此,他的红色须发几乎都要倒立起来了。



按照仪式流程,阿尔黛在父亲面前停住脚步,拉起他的手表达对养育之情的感激。



父女二人间充满的紧张气氛,似乎不只是来自这刻板的仪式。



我发现缪莉此时对犬群们用目光下达了命令。它们原本坐在地上不动,如白色的绒毯一般,此时则静静地在坐席间分散开来。



等阿尔黛和父亲行完礼,缪莉再次拉起她的手走向梅尔克利欧面前。阿尔黛没有看我,缪莉则对我轻轻点点头,优雅地从新郎新娘身边离开。



「新郎,梅尔克利欧·切达诺。」



被我叫到名字后,梅尔克利欧将目光转向我。



「新娘,阿尔黛·布里斯托。」



阿尔黛也是一样。被重复过成千上万次,承载着祝福的结婚仪式就要开始了。



我开始宣读圣典中那段有名的誓词,就连对圣典内容丝毫不感兴趣的缪莉都知道它:「无论疾病或是健康……」。



梅尔克利欧深吸一口气把自己的紧张咽下去,然后回答道「我宣誓」,接着比他高了一个头的阿尔黛也低垂目光,回答说「我宣誓」。



「现在,请两位交换戒指。」



按照贵族仪式的礼节,两名仆人庄重地托着红布从侧旁走出。



每一块红布上都放着一枚金色的戒指。



梅尔克利欧先拿起戒指为阿尔黛戴上,接着阿尔黛也同样为梅尔克利欧戴上戒指。



梅尔克利欧又对阿尔黛露出微笑——虽然有些笨拙僵硬,阿尔黛也以微笑回应。



我确实从这微笑中看到了连结着两人的纽带,并且不禁想道。



这就是全部,甚至只需要这个环节就足够了。



世间万物都在神的注视之下。



然而,凡人却不能看到这一切。



哪怕是彼此的真心。



「我宣布,这二人就此立下了夫妇的誓约。」



我高声说道。观众席随即爆发出热烈的掌声。



梅尔克利欧拉起阿尔黛的手,仍是硬着嘴角向众人优雅地行了一礼。阿尔黛也和她的丈夫一道鞠躬,沐浴在这掌声之中。



我继续站在他们面前宣读记下来的仪式台词。



「那么,依据古来传承于两家土地上的习俗……」



仍在延续的掌声突然有了微妙的变化。



听起来或许可以说是随时都要停止。弯着腰的阿尔黛也敏感地意识到了气氛的改变。礼服裙露出了她的脊背,我看到上面的肌肉正紧张着。



「神已经承认了这二人的关系,现在他们之间的连结将要……」



读到这里时,两只狗突然迈着小碎步出现在祭坛前边。它们都有白色的皮毛和圆圆的黑眼睛,并且一齐骄傲地卷着尾巴摆来摆去。



所有人这才发现。



它们嘴里各叼了一把剑。



「啊,那不是——」



有人慌忙说道。同一瞬间,长椅间的白色绒毯一齐动了起来。它们以目不能及的速度叼着剑,凭借街头生活磨练出的灵巧身体冲向门口去。



乱了阵脚的参会者们想要抓住狗,魁梧的身躯却难以在狭窄的椅子缝隙间自如地移动。转瞬之间礼拜堂就陷入了大混乱,不清楚内情的人们却以为这是余兴节目,反而愈加狂热。



唱诗班的少年们似乎以为乱来的闹剧部分终于要开始了,于是先前的庄严曲目变成了临战时鼓舞士兵的雄雄歌声,等待许久的乐队也敲起鼓,如雪崩般涌进礼拜堂来。有些人的小腿被狗叼着的剑鞘猛地一撞,整个人瞬间倒在了地上,但这愈发煽起人们的笑声和兴奋。



这个场面中依旧保持冷静的,只有阿尔黛的父亲和少数几人而已。



「哥哥!」



不知何时缪莉已经站到了我身边,而且双眼闪闪发亮。她正跃跃欲试地想捡起周围人的剑,但弯着腰的阿尔黛也有了动作。她的手慢慢伸向被狗叼着的剑,既如同倾注了自己积累的愤怒,又像是在宣示心中的决意。



长期以来的锻炼正是为了这一刻。此时阿尔黛身上的每一部分仿佛都在呐喊着。但是——有一只手挡住了她。



「阿尔黛。」



梅尔克利欧若无其事地说着,从两只狗嘴里接过它们叼着的剑。



「这里不需要你出手。」



阿尔黛抬起头时,梅尔克利欧也直起了身体。



「来吧!来啊!我是梅尔克利欧·切达诺!是将要迎娶阿尔黛公主的人!」



他高举着右手的剑报上名号,正如那古老且可怕的战场传统一样。



阿尔黛一阵愕然。但在愕然之中,她还是将手伸向梅尔克利欧左手拿着的另一把剑。



梅尔克利欧仿佛早就知道她要这样做似地,将那把剑扔了出去。



「梅尔克利欧!」



阿尔黛的悲痛声音让他吃了一惊,但吃惊的表情很快变成了笑容。



「没事的,阿尔黛。相信我吧。」



「不,梅尔克利欧,你什么都不知道啊!」



此时已经有几个男人悄然绕到阿尔黛的身后。



「呜,你、你们干什……放开,放开我!」



这声呼喊已经被涌来的男人们挡住了。阿尔黛被他们架着,很快便消失在人墙的另一端,与持剑的梅尔克利欧相隔。



缪莉抱着一把剑,正努力把它从剑鞘里抽出来,大概是急着要去帮助阿尔黛。我抓住她的肩膀,将她轻轻拉回身边来。



「哥、哥哥,得快点去把武器给阿尔黛姐姐!」



说着,她又将手伸向装着麦粒的小布袋。



现在必须得变成狼,去拯救那新娘不让她陷于悲剧。



缪莉看着我,表情几乎要哭出来了。



「放开她!因为你们的公主,从今日起已是我的妻子了!」



随着梅尔克利欧拔剑后的大喊,即将被挤散的人墙让出了一小片空间。我还能从人头的间隙处看到阿尔黛,她正如同被囚禁的公主般由三人牢牢架着。这三名身强力壮的男人看起来也没有自信能一直控制住她,不让她继续挣扎。



太夸张了。我不禁叹气。



「很好,那就让我手中的剑来评定评定,看看你是否有资格成为我女儿的丈夫吧!」



回应的人是阿尔黛的父亲。他捡起梅尔克利欧扔来的剑,把剑鞘拔开后丢到一旁。两人的体格相差甚大,并且哪怕是外行人也能从临战的架势中看出其剑术的差距来。



阿尔黛像是濒死般疯狂地挣扎着大喊。



「梅尔克利欧!」



这时,阿尔黛的父亲已经挥出了剑。



光比声音更快地冲击了人的注意力。



如同闪电落下一般的金属声音让我的身体一悚,这种对抗之激烈甚至教人脊背都冒起寒气。缪莉似乎忘记了眨眼和呼吸,只是拼命地想要拨开我的手,冲向梅尔克利欧为他助战。我一直继续按着她,终于,缪莉对我露出了以前从未有过的愤怒神情。



「哥哥,你为什么——!」



就算是哥哥,如果继续妨碍的话,我也会——



「缪莉。」



缪莉是个心地善良的孩子,她会为别人展现出发自内心的愤怒。我叫了她一声,随即迎来的是令人畏惧的狼的视线。



但是,我冷静地承受了她的目光。这并非是轻视她,也并非是要对阿尔黛和梅尔克利欧袖手旁观。所有这一切都是因为缪莉他们离开之后,阿尔黛的父亲与我直接谈判时说出的那番话。



「没事的,缪莉。他们之所以这么做,全是因为在为对方考虑。」



「……哎?」



不知道这困惑的声音是来自于缪莉,还是来自阿尔黛。



因为人墙的另一端正发生着不可能的事态。



堪称是白面小生之典范的梅尔克利欧,居然漂亮地挡下了阿尔黛父亲的剑。



「唔!」



下一击的目标是身体。但梅尔克利欧又一次挡住了横劈来的剑锋。火花四散,他的纤细身体几乎要漂浮到空中,但那一击的确被挡住了。



等到梅尔克利欧踉跄着重新稳住身势,切达诺家的阵营随即爆发出喝彩与跺脚声。



「好啊,接着上!别害怕布里斯托的狼群!」



紧接着,大胡子的男人们也高喊着与这声援对抗起来。



「切达诺家的白皮毛是羊毛!把它们都剃下来!全都剃光!」



在这片嘈杂声,梅尔克利欧一次又一次地挡下了阿尔黛父亲的攻击。阿尔黛本人惊愕地睁圆了眼睛,缪莉也同样呆然地看着我。



每当梅尔克利欧挡下一剑,人群中就会传出足能够掀翻屋顶的欢呼声。唱诗班的少年们随即又会提起更高的音量,乐队愈发狂热地吹起乐器,敲起鼓来。



「所谓的布里斯托之狼,剑术也不过如此嘛!」



梅尔克利欧尽管喘着粗气,却还是果敢地大喊道。并且在阿尔黛的父亲回答之前,他就已经单手挥剑,勇猛地……要这样形容似乎有点困难,但也总算担起剑来,伸出另一只手。



新郎在结婚典礼上只会朝一个人伸出手去。



「快来,阿尔黛!」



架着阿尔黛的三个人放开了她,阿尔黛的身体随即跌落到地上。



阿尔黛现在只能蹲坐在地上,抬头望着自己的丈夫。



梅尔克利欧漂亮的头发被汗水沾在额头上,他硬是伸手拉起了阿尔黛。



「保护了你的人是我!梅尔克利欧·切达诺保护了自己的妻子,阿尔黛!」



这时阿尔黛的父亲再一次发动攻击,又被梅尔克利欧一只手持剑弹开。



到了此时,所有人都已经明白了事态如何。阿尔黛的父亲明明看到梅尔克利欧已经精疲力竭,很难再握剑一搏,但他却虚弱无力地丢掉了被梅尔克利欧弹开的那把剑。



「阿尔黛,路已经打开了!快走吧!」



(插图)



阿尔黛呆然地抬头望着梅尔克利欧,接着被他拉起手,踉踉跄跄地被他扶着,抱着站直了身体,这才终于理解了自己的角色。



为何父亲等人会手持武器,为何梅尔克利欧会自信满满地说「没事」。



阿尔黛再面向自己的父亲,他好像投降一样举起双手。



有一瞬间,阿尔黛的表情几乎是要哭出来,她低垂下目光,接着便始终凝视着梅尔克利欧。比自己身形小了一圈,面孔精致,饱浸着名门贵族气质的好青年。梅尔克利欧曾说过自己向父亲请求出门旅行学诗,结果遭到了一通训斥。想必他握剑的经验实在是屈指可数。



但是梅尔克利欧认为,要成为阿尔黛的丈夫,自己必须足够强健。如同阿尔黛指着自己锻炼过的壮硕身躯,自虐地说自己离新娘这个词差得很远,梅尔克利欧也想着类似的事情。



那么,阿尔黛的父亲呢?



「这样就,算是……没事,了?」



梅尔克利欧牵着阿尔黛的手,正如骑士故事中救出公主之后的场面一样走到礼拜堂外。大胡子的人们目送着两人的背影,面带不安地说道。其中还有人在架住阿尔黛时脸上猛地挨了一记,现在仍流着鼻血。



「原本以为是公主会在典礼上大闹一场,搅得一片混乱……」



「老夫甚至都动了念头,打算把梅尔克利欧公子绑作人质跟他逃出去。」



「以防万一在衣服底下穿上了锁子甲,还好这担心是多余的啊。」



阿尔黛的父亲出现在休息室里,对我们说道。



迄今为止,阿尔黛对结婚全无兴趣,既不会裁缝也不愿学习料理,只是一心专注于剑术。



身为父亲他虽然很乐于教女儿学剑,但也时常为不安苛责,怀疑花季的姑娘总是这样是否合适。似乎就是出于这样的动机,他决定把梅尔克利欧介绍给阿尔黛,让两人偶然地在故乡的一场祭典中相识。



想不到阿尔黛立刻与梅尔克利欧亲近起来,让幕后策划的父亲大跌眼镜。梅尔克利欧与阿尔黛聊得太久了,以至于阿尔黛的父亲不得不为女儿着想,插入二人的对话问他试着挥挥剑如何。并且,他的惊讶很快就变成了疑虑。



阿尔黛是个聪明又温柔的姑娘。她恐怕早就猜到父亲也在为自己的婚事担忧,哪怕这种担忧从未露出在父亲的脸上。面对突然地与梅尔克利欧相识的机会,她就是再愚钝也会意识到其中用意。或许阿尔黛正是为了父亲的脸面,不,为了徒有悠久历史却无致富之能的家族,才刻意地同豪门切达诺家族的继承人亲近。



否则,迄今为止连一行诗都不曾读过的阿尔黛,为何会与梅尔克利欧聊诗聊得那样热衷?她什么时候还对诗这种东西产生兴趣了?



自从介绍两人相识以来,阿尔黛的父亲便有了如此考虑。



可不等他确认女儿的真心,梅尔克利欧也被阿尔黛深深吸引,两人的关系不断加速升温,他也只能充当旁观者了。



难道是真的?不,可是……。



阿尔黛的父亲之所以会度过许多不眠之夜,不仅是因为不舍得把掌上明珠嫁出去,更是因为考虑到她生来好动,喜好剑术生于三餐的性格。



换句话说,阿尔黛的父亲怀疑自己的女儿或许会在最后关头反悔推倒一切。她过去已经惹过好几次不得了的骚乱,这种疑虑怎么也不能打消。



何止如此,他甚至开始觉得这场婚姻是女儿对自己的嘲讽。



——阿尔黛也许失望地以为在父亲的眼里,自己也不过和其他待嫁女子一样,并且打算在结婚典礼上大闹一场,借以给父亲难堪。



缪莉和阿尔黛离开房间之后,阿尔黛的父亲突然出现在我面前,其庞大身躯和刚强面孔前一刻还能让无数历战勇士胆怯,但他随即就卸下了伪装,以几乎要哭出来的模样将自己的担心全都倾诉于我。



父亲的误会实在是太严重了,他甚至根本都没意识到女儿的真心,这令我简直无话可说……可我随即才明白过来,正因为阿尔黛的父亲无比重视女儿,所以才会走到这一步僵局。



因为女儿喜爱剑术,他从未说过一句「剑术不适合待嫁的青春少女」。比起世间常识,阿尔黛的父亲选择了让女儿随她自己的意愿。



所以他才会错判阿尔黛的想法,但麻烦的是,同样的问题也发生在阿尔黛自己身上。



在阿尔黛看来,迄今为止她和父亲交谈的话题只有剑术和战场,现在如何突然提起婚姻与恋爱?更何况,她怎能对父亲坦然地说,自己听了梅尔克利欧即兴作的诗篇后大受感动?父亲不会对这样软弱的女儿感到失望吗?



所有一切就这样开始了。



于是,阿尔黛的父亲来到我的面前,对我说。



我不知道你和我的女儿密谈了什么,但请无论如何不要毁了这场结婚典礼。



他几乎是在哀求我。



他们做了准备,意图让阿尔黛再次迷上梅尔克利欧。热爱剑术的阿尔黛经过这一场表演,势必会对梅尔克利欧感到愈发中意。梅尔克利欧也对我力说过为了赢得阿尔黛的爱慕,他已经付出了许多许多努力。



我听完才意识到,梅尔克利欧或许也落入了同样的陷阱。



事已至此,除过盛大的叹息之外,我还能有什么表示呢?



世间万物都在神的注视之下。然而,凡人却不能看到这一切。人只能用固定的方式看待并判断别人,并且其程度远甚于自以为。



阿尔黛的父亲虽然凶悍,却比我想象得更温柔,梅尔克利欧则是不能相信阿尔黛居然对自己丈夫的剑术毫无兴趣,当然阿尔黛也如此,她固执地认为梅尔克利欧渴望看到的妻子必然有着柔肩柳腰,并且举动淑雅。



父亲完全没想到个性好动的女儿居然真的坠入了爱河,女儿自己也没想到,彪悍的父亲其实并不认为只有同样彪悍之人才够格作布里斯托家族的女婿。



我们真应该回想一下,为何结婚典礼总有奶油和砂糖的装点。



这当然是因为不管怎么看,恶魔都不擅长面对甜美的滋味。



「……那,我们算是怎么回事呢?」



缪莉把剑还给了原来的主人,垂头丧气地张开腿坐在地上。有好几只狗围着她摇尾巴,想让森林之子摸一摸自己的头。



「我们,或许算是一小撮香辛料吧。不过归根到底,我们也是被人家凭外貌邀请来的。」



缪莉叹着气逐一抚摸着它们的头,又说道。



「……但是,阿尔黛姐姐真的好漂亮啊。」



在缪莉的视线前方,切达诺家和布里斯托家的面孔们正互相拍着肩膀走出礼拜堂。他们为了让这场结婚典礼顺利举行做了许多努力。看到新郎新娘手牵手通过了礼拜堂的考验之后,这些人像是终于放下了心中的大石头。



我朝坐在地上的缪莉伸出手,她盯着我的手看了一会儿,然后说。



「哥哥是不是也很向往那种骑士跟公主一样的感觉呢?」



我不知道这个问题背后究竟是何想法,只好坦率地回答道。



「我可不适合当骑士。」



「……」



缪莉无言地拉住我的手,站起身来。



「那,哥哥现在正拉着我的手,这算是什么角色?」



「你自己不是说出来了吗,我是哥哥啊。」



结果她鼓起脸颊,咧——地吐出舌头来,随后又用力将我的手攥紧。



接着,瞪着我说道。



「可能只有哥哥你一个人才这么想。看到这一场骚动,你就没有一点想法吗?」



人往往只能从外表判断他人,难以改变一度形成的印象,甚至连自己真实的模样都屡屡看不清楚。



这种概括大抵上是正确的,但当然也有例外。



「就算我是错的,可也比你自以为是大人要正确一些。」



「什么,这是什么意思嘛!」



「就是这个意思。真是的,你还给自己找了一把剑,难道是真想去用它劈砍一番吗?」



只凭把冒险故事和现实混为一谈这点,缪莉就离成熟还差得远。



「只要你还是个孩子,那你就是我的妹妹。」



「哥哥大笨蛋!」



随着缪莉的喊叫,周围的狗全都惊讶地立起了耳朵。



「好啦好啦。现在还是先把眼前的事情做完吧。你得在中庭里切好一块蛋糕交给新娘才行。」



缪莉搂着我的胳膊用脸蹭来蹭去,活像是要咬我一口似的。她撒了一会儿娇,才终于抬起头来说。



「啊~啊!我也好想早点去当新娘子啊!」



接着,我被她拽着跑了起来。



「哥哥,快点!不然好东西就被人家吃光了!」



「啊?喂、等、等一下!」



「啊哈哈哈哈!」



我们就这样一起来到了中庭。众人从无谓的担心中解脱出来,继续着让人兴奋的庆典。



后来酒精开始发挥作用,情况又变得一团混乱。



阿尔黛和梅尔克利欧对我们表示了感谢,两家的亲戚们也对我们道了谢。



话虽如此,但我其实什么都没做。归根到底全是他们心想着对方采取了行动才对。



就这样,劳兹伯恩一角的结婚典礼顺利结束,我们也达成目的,得到了一只毛发与缪莉别无二致的小狗,带着它回到了海兰德借下的宅邸中。



走进屋子后正巧碰上了结束了公务的海兰德,她对我一脸疲劳困惫的模样很是惊讶,但我只说了一句「详情日后再汇报」就回到了房间。一打开门,跳舞跳累了的缪莉更是直接抱着小狗就倒向了床。



简直让人说不出话来。我摸了摸小狗的头,然后床上的缪莉对我投来被疲劳和兴奋染得迷蒙的眼神。



「哥哥,你还记得约好的事情吧?」



「约好的事情?」



她依旧躺着,对我伸出两根手臂。



「你说过回到房间里以后,就可以紧~紧地抱住我的。」



我突然觉得她在婚礼上编好的发行,还有热得发红的脸颊顿时有了一种成熟感。恶狼此时正要诱惑活在信仰之路上的羊羔。



缪莉大概就是要让我产生如此想法,然而我都已经跟她打了十多年交道了。



「对了对了。其实,我悄悄地收下了一件礼物,准备送给你。」



「……?」



「你看,你不是很想要人家的大号餐具吗?」



「咦,哎!?」



婚礼仪式上会用到大得过头的餐具,这是要祝福两人,希望他们从今以后不为饮食忧虑。



缪莉撑起身体,就如同看到肉的狗一样从床的一边爬了过来。



「哥、哥哥,难道说这是你对我——」



她露出一副少女的表情,脸上满是溢出来的期待。于是我亮出了得到的礼物。



「你也在婚宴上吃到了对不对?阿尔黛小姐故乡的那种用小麦做的面类特产。这个道具据说就是煮面时用到的。」



我拿出的是一个细长的板状物,上面还有许多突起。



据说煮面时需要把这个伸到锅里搅拌,最后再用它把面捞出来。



「哎……哎~……」



看到的东西和期待的东西一点都不一样,缪莉就好像是泄了气的球似地瘫软下来。



她的耳朵和尾巴没精神地耷拉着,样子实在是很好笑。我坐在旁边,对她说。



「我看到这个的当时就来了灵感。这个工具不是很适合整理你的皮毛吗?」



缪莉抬起头来,看着我。



正如同在预想不到的地方发现了黄金一样。



「这件工具很大,就算你变回狼的模样也可以用得上。你不只有漂亮的头发,皮毛也是一样的。所以我觉得变成狼的时候也应该好好爱护打理。」



缪莉紧紧地抿着嘴,小狗通过她的脚试图爬到床上去。



等它终于爬上床,却又被腰带,上衣,还有裤子等等衣服盖住。它从这堆衣物中探出头,望着眼前银色的狼。



「……缪莉,等一下,这样我还怎么给你打理……缪莉……!」



我被巨大的狼扑倒再床上,被她用鼻尖拱着,用脸在脖颈上蹭来蹭去。缪莉的尾巴飞快地摇个不停,全然不见森林之王的气魄。



我猛地把脸转向一边,发现小狗正带着不解的表情望着我们。



「你也来劝劝她好吗?」



这只就算长大也总是不改撒娇习性的狼。



「汪呜。」



小狗叹气似地叫了一声,然后坐在床上用短短的腿搔起脖子来。



银色的毛发在空中飘舞。



这一幕发生在漫长的冬天即将结束,充满生气活力的春天即将到来时。



◇◇



离开温泉旅店出门远游的两个年轻人寄信回来了。这个时节纽希拉虽已消退了冰雪,早晚却还有逼人寒意。咱坐在靠大门的暖炉边烤火时,从出入的商人手中接过了这封信。



差不多要到换毛的季节了。咱把耳朵和尾巴藏在衣服里接过信,首先从中闻到了明显的气味。



「唔。」



解开绕在信上的绳子,剥掉封蜡,里面是柯尔小鬼一板一眼的笔迹,还有缪莉那种总朝右上偏的字体。咱读着读着,嘴角朝上歪了起来。



「喂——赫萝,有葡萄酒,你要温一下再喝吗?」



掌柜的一手拿着一个锡杯子,突然冒出来。



「嗯,给咱温一温呗。」



「好……哎,这是什么,信?缪莉寄来的!?」



柯尔小鬼和缪莉有一阵子没寄信回来了。掌柜的瞪圆了眼睛盯着它,活像是要在上面咬一口。



于是,咱就亲切地告诉他信上的内容。



「上面写着,柯尔小鬼和咱的傻丫头缪莉,办了一场结婚典礼。」



细节咱省略掉了,但这话不是骗人的。



掌柜的是个大笨驴,一提到女儿尤其如此。他肯定要被吓一大跳……没想到咱随即听到的是金属的尖锐声音,还有什么东西泼出来的声响。



「啊! 这,汝哟! 咱的葡萄酒!」



锡杯子从掌柜的手里掉到地上,可他还是呆然地站着,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



「缪莉她……缪莉她……」



「大笨驴!只不过是柯尔小鬼在别人的结婚典礼上假扮成了僧人,缪莉是给新娘子当花童去了!」



「啊?这、这样啊,真的?」



这个人,有时候能露出让咱这贤狼都自愧不如的机智和勇气,可遇到普通的事情,脑袋还不如一头牛灵光。



「太可惜了……真是的,汝这大笨驴老是这样……」



「喂,你把那信拿来让我看看。真的不是缪莉去当新娘子了?」



「冷静点! 给! 汝慢慢看吧!」



咱把信塞给他,然后捡起这大笨驴掉下去的杯子。



幸好杯子的口很窄,里面多少还剩下一点儿。



流在地上的一滩过一会儿让这大笨驴来收拾就行了。



「啊,是真的。上面确实是这么写的……真是的……我心脏都要吓停了……」



就他现在这副样子,等缪莉真要出嫁可怎么办。咱虽然觉得掌柜的没出息,但身为贤狼和贴心的妻子,还是决定不去说他。



「哎……上面还说,南方的一种厨具正好适合用来理毛,等拿到东西之后就寄回家里来。」



虽说不知道那东西是什么样,但外面的世界似乎已经捷足先登走进了春天,到了这个换毛的时节,柯尔小鬼和缪莉是如何度过的,咱很容易就能想象得到。从绑着信的那根细线也能看得出来。何况信现在拿在掌柜的手里,咱离得不近都能闻出上面的气味。



教人感觉事到如今再说他们的婚事如何如何就会显得很傻的,亲密的气味。



咱的傻掌柜是人,难以闻出上面的气息。山雨欲来而咱选择不告诉他,这种温柔体贴他应该好好感谢感谢才是。



「嗯,怎么了?」



「汝说啥呀?」



咱微笑着钻到他身边。



「汝刚才不是说有打理皮毛的工具呗,今年也快到了换毛的时节,可得弄一个回来才行呐。」



「是是是,我都已经为你订了一大批梳子了。」



掌柜的说这话时,看起来像是一副好气又好笑的模样,其实声音却带着愉快,真是让人牙痒痒。



「汝可得温柔点儿呀。」



他耸肩笑了笑,然后开始收拾流了一地的葡萄酒。没办法,咱也跟着帮忙。这么有意思的人来陪缪莉那小丫头实在是浪费。对缪莉这种傻孩子,渐渐成熟却还有稚嫩之处的柯尔小鬼才正合适。



「怎么了?」



掌柜的注意到咱的视线,露出一脸困惑的表情。



咱咯咯地笑着回答道。



「没啥。」



漫长的冬天眼看就要结束。



咱对自己找借口说,胸中之所以感觉轻飘飘的,一定也是因为季节的缘故。



可是,话说回来,两个年轻人一起旅行的样子,咱并不是没觉得有点羡慕。



旅行。



旅行呐。



「哼。」



咱苦笑道。



「明明都不可能再有这种事情了。」



抚摸着缀满冬毛的尾巴,有一瞬间,感觉软绵绵鼓涨涨的,像是在期待着什么。



只不过世间奇巧谁人能道尽。



之后又过了一阵子***,咱才知道原来贤狼的预想也有猜不中的时候。



(《狼的结婚典礼》 完)



[*注:柯尔在接受婚礼邀请时提到的“圣事”日文原作“秘跡”。最初来自希腊语musterion(该词与英语mystery同源),此后拉丁语则译作sacramentum(即英语Sacrament)。这些行为是由教会执行的,能直接体现耶稣基督之神秘,令人感受神之恩典的特殊礼仪,因此同时有了这两种称呼。不同教派对其称呼也不同,如新教称作圣礼,东正教称作奥迹。此处采用了天主教对它的中文称呼。]



[**注:天主教会认定的圣事包括洗礼,圣膏,圣餐,按立,告解,膏油礼和婚礼。这些圣事由耶稣基督设立,因为耶稣基督将权柄赋予教会,因此在现实中除过紧急情况,它们必须由教会中具有资格的人员实施,如果越权则会违反教会法,其中某些处罚非常严重。新教在此方面更自由,这么来看柯尔果然是马丁路德之化身……?]



[***注:从换毛的时间来看,这个故事或许发生在Spring logⅢ《狼与春天落下的东西》之前,或许可以从此推断Spring log系列与羊皮纸故事发生的时间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