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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与异类的他和她和狐狸(2 / 2)


狐狸正坐在那里。



外面传来蝉鸣。他在空荡荡的活动室里正读着书。早晨的活动室,还留有些微的清凉。从窗户射入的耀眼阳光中,他一声不吭地翻着书。



狐狸面具,正在头上笑着。他自己露出索然的眼神。



我无视他,穿过活动室。走近昨晚花瓶所在的地方,那里确实染有血迹。但是,没有尸体。我在活动室中寻找。查看讲桌下面,连文件柜也打开了,但哪里也找不到。我冲向茧墨。



「尸体在哪儿!」



知了知了知了知了知了知了知了知了知知知知知知知知知知知



蝉鸣回应了我叫喊一般的提问。他一语不发。连看也没看我一眼。烦躁与恐惧涌了上来。在即将超过极限的瞬间,他回答了



「————谁知道呢」



一瞬间,我没有认识到他的声音。我感到异样感继而袭来。他说不知道。昨天的事不是梦。这一定错不了。但是,究竟哪边才是现实呢?



我想大叫,但沉下声音。我故作冷静,向他询问



「茧、茧墨,昨天,你在晚上见过我的吧?还记得么?」



「为什么这么问?」



「废话少说,回答我!」



我不行了。近似尖叫的声音冲口而出。茧墨依旧对着书的方向。



他翻起下一页,淡然回答



「要论事实,我和你见过哦。但是,你认识到这一点又能怎样?社长,你想怎么样?」



————啪



书合上了。他仅将眼睛向我转来。他的视线非常冰冷,让我哑口无言。但是,我不能害怕。我拼命的打开嘴唇。



「那、那么,我之后怎样了?回过神来,我在家里……野野部……野野部的尸体怎样了?为什么到处都找不到他的尸体?」



我用颤抖的声音问道。状况的异常侵染全身。我的确杀了野野部。但是尸体找不到。我回过神来的时候,自己已经在家中了。



难道说,是眼前的狐狸替我藏起来了么。我回忆起昨晚朦胧的记忆。



我记得,他这样说过。



——————这个愿望,我来实现吧。



「既然在家中醒来,那你一定回家了吧。这是日常。不是挺好么,社长。你的日常似乎正如你所求,正确地发挥着的机能————恭喜你」



他淡然的说道。虽然他对在我道贺,但他的语气很干。我不知为何,感到微弱的寒意。脑袋碾压般的疼痛。汗水从额头上激烈的涌出来,我擦了擦脸。我的问题没有得到回答。他没有言及最重要的事情。



「尸体。野野部的尸体,在哪里」



「我一开始就应该说过哦,社长。对他,我什么也没做」



「什么也、没做?对他?」



茧墨微微颔首。我被推落深深的混乱。他说,他对尸体什么也没做。但是,尸体消失了。难道说,尸体自己走掉了么。头痛越来越剧烈。我忍耐着欲裂的头痛,将疑问说了出来



「————————既然如此,是我做的?」



那为什么当我回过神来,会在家里呢。



他的嘴弯成笑的形状。



他无言的站起来。他从我身旁走过。我想叫住他,转过身去。此时,我们四目相接。就像昨晚的野野部和我一样,我们相对而立。



「你许愿,想要过上一如既往的日常。于是,就变成了如你所愿的样子」



茧墨低声细语。他摘下狐狸面具,戴在脸上,发出窃笑的声音。



他愉快地继续说道



「————你就为这件事,开心个够吧」



他以流畅的动作转过身去。他背对着我,离开了活动室。我不知为何,没能追上去。只剩下我一个人的活动室里,被蝉鸣塞满。温热的风送入身体里。某处的窗户似乎正敞开着。我一边感觉汗水爬过背脊,一边站起身来。



远方传来铃声。我茫然的思考起来。



我有杀人的记忆。但是,这间活动室里没有尸体。只残留着血迹。



——————这究竟,是日常么。



* * *



过了一会儿我走进教室。班主任老师还没来。我连忙扫视已经落座的同学们。我犟着扭动脖子,向野野部的座位看去。他果然没有来。



以防万一,我问了问阿幸,野野部转校过来是事实。他拜托我带他参观文艺社的事情也不是做梦。昨天的事情果然发生过。应该这么去想。我对询问邀请结果的阿幸摇摇头,随口撒了个谎



「他似乎不太感兴趣。他回去的时候说,果然还是算了」



「是么,真遗憾啊。还是再给他推荐一些好地方吧……话说,野野部同学好慢啊」



阿幸担心的说道。野野部的空座位很显眼。好几名学生视线投向那边。但是,他不会再来了。



因为,我杀了他。如此想到的瞬间,门打开了。



班主任老师的脸绷得特别紧,走了过来。他站在讲台上,做作地清了清嗓子。



「呃,今天要告诉大家一个沉痛的消息」



老师开场白如此说道。野野部的尸体被找到了么?我身体绷紧。脑袋嗡嗡作响。感觉心脏立刻就要从嘴里蹦出来一般。



老师吸了口气。然后,说出了出乎意料的话。



「昨天刚刚成为我们班级一员的野野部同学,在自家公寓的阳台扶手上摔下去……昨晚很晚才发现他已死亡。似乎是场不幸的事故」



从自家公寓的扶手,摔下去了?



怎么回事。野野部应该死在了活动室才对。我脑子很乱。头痛愈演愈烈。老师继续吐出无关紧要的戏言。



非常遗憾,但大家要坚强起来。根据野野部家人的意愿,葬礼仅在家人间进行。



我抓紧头发,要紧牙根,忍住头痛。简直莫名其妙。突然,我想起狐狸的话。



你的日常似乎正如你所求,正确地发挥着的机能————恭喜你。



这是哪门子的日常。



「美和、美和,你没事吧?」



我听到阿幸的声音。我抬起脸,全班的实现集中在了我的身上。



发生了什么。他们发觉是我杀了野野部么。我不由想要惨叫。但此刻,传来了温柔的声音。有人如同安慰我一般,抚摸我的脑袋。



「昨天和野野部同学说话最多的就是美和了呢。美和的心情我明白,我明白哦」



阿幸的声音中透着泪水。她不断颔首。此时我察觉到。



我在哭。但是,这并不是为野野部哀悼的眼泪。



只是因为无法忍受剧烈的头痛而流出的泪水。我擦了擦脸。



我说我没事,摇摇头。但是,大家依旧向我投来慰藉的眼神。



看着我的眼神————————就如同在看着温柔的人一般。



* * *



究竟怎么回事,我完全搞不懂。我的脑袋一定是错乱了。



一到午休,我便在中央广场发呆。我仰望蓝天,叹了口气。



这所学校的广场,以环绕校舍的形式设置着。这里还有小卖部,午休会聚集很多学生。我坐在长椅上,简单的吃晚饭。起身的时候,我看到了熟悉的面孔。小田桐坐在连接校舍的台阶上,正吃着炒面面包。



「小田桐!」



我摆出一张幸福的笑容向他喊去。他连忙将面包咽下去,向我看来。



「社长?」



「你叫我社长很奇怪啊。茧墨没和你一起么?」



他应该是茧墨唯一的朋友。狐狸是何许人也,他应该知道吧。



没有察觉到我试探的视线,小田桐喝了口宝特瓶装的麦茶。他向旁边移了一步,似乎是给我让位置。不过,我依旧站着,等待他的回答。



「呃,我想日斗大概在图书室。那家伙有时会不吃午饭。我还跟他说过,这样对身体不好呢」



「嗯,是这样啊。只有你一个人么,没想到呢。你们关系那么好,还以为你们一定会在一起的呢。话说,茧墨跟普通人很不一样呢,还戴着狐狸面具。你知道,那个面具是怎么回事么?」



我试着用轻松地语调去问。他为什么戴着狐狸面具,其实根本就无所谓。只是,我无法很顺利的组织语言去询问狐狸的异质。



小田桐歪着脑袋。之后,回答出了无关紧要的事情。



「我也有很多时候不会见日斗哦。他只有心血来潮的时候才会过来……不过他对文艺社很热衷吧?」



「是啊,社团来得挺多的呢……话说,你不也一起来过么」



我刚刚回答,他就摇摇头。不知为何,用感慨的口气说道



「不,只有茧墨邀请我的时候,我才会去文艺社……我知道小册子的制作,他每次都有参加哦。他果然很热衷文艺社呢。那家伙,明明经常翘课……有时一星期都看不到人影呢。不过这方面也倒让我觉得很轻松。不过我觉得,课最好还是来上呢」



这全是我发自内心的觉得没用的信息,令我意外。小田桐看上去是个喜欢和别人在一起的人。从他口中听到轻松这个词本身便让我觉得很稀奇。



「轻松么……难道说,你对人际交往感到很疲惫么?」



「咦?没有那种事,怎么说呢,你想,和人说话的时候,果然得要最低限度的照顾对方的感受,对吧?或许该说,日斗不需要这种照顾……这并不是在说他坏话哦!所以,感觉陪着他很轻松」



小田桐仿佛让自己接受这这件,点点头。但是,我完全搞不明白。



谈话的走向,实在偏离太远了,得到的尽是些无用的信息。我对自己提出那个毫无意义的问题感到后悔。



当我想要回到原来的话题时,他轻轻的呢喃了一句



「感觉,日斗不像人类……倒像狐狸」



我不由僵住了。我想起昨晚看到的身影。狐狸站在眼前。就连那时的恐惧也再次重现,我深深地咽下一口起。



「……狐狸、么。为什么?」



「怎么说呢,他和其他人不一样。飘忽不定而反复无常,似乎不会加入集群……他混入在人群之中,就像狐狸一般的存在。不过,这只是从面具展开的联想呢。为什么会这么觉得,其实我自己也不太说得上来」



小田桐深思起来。这是个模糊不清的印象吧。我确信他并不知道茧墨的本性。我犹豫着该向他说什么,不过最后放弃。不论他知道还是不知道,都和我无关。我点点头,转身离去。



「是么。真是个奇怪的印象呢。再见咯,小田桐。我也该回教室了」



「咦,啊,好的。再见……那个,社长!」



我被叫住,停了下来。转过头去,只见小田桐眉头深锁的看着我。



「嗯?什么事?」



「那个,我以前就这么觉得了,社长是不是越来越累了?」



我的忍耐冲破极限。如果迟钝,那就维持那份迟钝就够了。不需要在意别人的疲劳。为什么这个人总是那么让人心烦。



「诶,没有啊。话说小田桐,不要擅自替别人担心。说真的,你这样让我很不高兴……!」



就在我大声喝斥的时候,我倒抽一口凉气。一位少女从我眼前穿过。面色阴沉的学生,抱着没拆袋的三明治。她是等人空了之后才买的吧。午休明明所剩无几,她的脚步却非常缓慢。



短黑发下面,是白皙的肌肤。我看到她的脸,呼吸为之一窒。



她垂下的眼睛抬了起来。就像昨天那样看到我。



「………………啊」



「过来一下,深山同学!关于文艺社,我有事要说!」



也包含着搪塞小田桐的借口,我一边叫一边拉住她的手。但是,小田桐似乎不认识深山。除了茧墨之外,他不怎么接触其他社员。尤其是那个老是沉默寡言的深山,他应该根本就不记得。



我强行拉着深山,带离了这个地方。深山没有抵抗,跟我走来。她垂着眼睛,依旧让人捉摸不透她在想什么。



这张白色的脸,与我昨天夜里看到的一模一样。我完全忘记了。



她昨晚目击到杀人现场的事,完全被我遗忘了。



* * *



我把深山带进人迹罕至的旧校舍后面,将她摁在墙上。



深山就像胆小的小动物一样颤抖起来。她抿着嘴,垂着脸。



烦躁涌上胸口。她没有表现出像样的抵抗。然而,她依旧缄口不语。她或许觉得,只要客气一点就能让一切过去。



为什么不想自己来解决事态呢。我放纵烦躁的情绪,低声问道



「深山……昨天,你看到了么?」



「………………我」



「说清楚一点啊!」



「………………看到,是指什么?」



我敲击墙壁,深山微微抬起脸。她用困惑的眼神看着我。她的脸上,既没有恐惧也没有好奇心。我不觉得这会是目击到杀人现场的人所露出的表情。我不禁蹙眉。



难道说,深山没有看到么?



我不曾思考过这种可能性。我分不清什么是现实,什么是梦。昨晚发生的事情,究竟到什么地方是真实的呢。



深山没有回过学校么。其实我没有杀野野部么。



「没什么,不知道的话就算了…………抱歉」



我的手缓缓从深山的肩膀上松开。就在此刻。



「……学姐和野野部学长,浑身是血的那件事么?」



她的语气与平时没有分别。一阵恶寒滑过背脊。



深山没有看我的眼睛。她转向一旁,她的脸上依旧没有恐惧,似乎也没有责难我的意思。她只是,如往常一样惴惴不安。



遑论如此,她的脸上似乎还挂着说不出的困惑。



「深山,你」



「为什么我会在那个地方么?我走的时候很匆忙,忘掉了钱包。尽管到了晚上才想起来,但是里面放了保险证,不想被别人捡到,所以就回去取了。然后,前辈们就在那里。我没有说。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我不会对任何人说……这样就可以了吧?」



深山突然与我视线相合。在全身爬来爬去的恶寒变得更加强烈。手中的肩膀很柔软,让我感到很恶心。深山的反应实在太奇怪了。



茧墨是狐狸,但她是人类。在某种意义上,她比狐狸更加异常。



「你说你不说,这算什么?我怎么可能相信」



「那我该怎么办?我不感兴趣。无所谓。不想把前辈们的事对别人说。这样不行么?还需要别的什么?请告诉我。我照做」



深山紧紧的抿住嘴。视线陡然摇晃。一时远去的头痛再度复原。我按着额头,咬紧牙根。深山悄悄从我手中挣脱开。我想拉住她。但是,我感觉不需要再说什么。



深山说她不会对任何人说,野野部的尸体怎么样了,逃走的她应该不会知道。既然如此,我不需要再问什么,也不需要警告她。



在某种意义上,这应该是最理想的发展。可是,我胸口有种可怕的空虚。



我感觉似乎有什么坏掉了。我所鄙夷的东西与我想象中的完全不同,我感到非常恐惧。日常似乎正从脚下开始崩溃。我茫然的望着她。



「请学姐相信。我真的不感兴趣。除了喜欢上我的人还有喜欢人之外,我对任何人都不感兴趣……告辞」



她讲出莫名其妙的话。澄澈的乌黑眼睛里,映出我的样子。她深深地鞠了一躬。



她转过身去,跑掉了。脚步声如昨晚一般,离我远去。我当场瘫坐下去。头痛在持续。头就像要裂开一般,疼痛愈演愈烈。



「…………哈哈…………哈哈哈哈哈」



一切都好诡异。这样下去,我感觉我会疯掉。感觉自己被扔到了不可思议之国。在所有东西都错乱异常的世界中,我不断迷惘。然而,或许正好相反。错乱的其实是我。想到这里,一切都得出结论。



如同证据一般,脑袋疼得非常厉害。我拍了拍脸,强行调整正常。



我没工夫说蠢话。我再次梳理状况。



野野部死了。我有杀死他的记忆。



但是,他是从公寓坠落而死。



昨夜,深山看到了浑身是血的我们。但是她说,她不会对任何人说出真相。



我的记忆存在缺失。昨晚,狐狸说过他要实现我的愿望。而结果,我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或者说,其实什么也没发生过。



狐狸应该知道昨晚发生的一切。



这件事,他无意对我说,无意对任何人说。



我缓缓站起来。我的影子在楼廊上延伸,十分阴森。



我考虑现状。虽然很难说是日常,但这是因为我固执的认为自己杀了野野部。他在公寓摔死了。这是众所周知的。目击昨晚现场的人,全都没有提及这件事。既然如此,不论是梦还是现实都没关系。



我应该践踏记忆,生存下去。不论野野部的死,狐狸的话,深山的态度都没关系。是我赢了。我再次得到了日常。对,我应该高唱凯歌。



我仰望天花板,头痛没有恢复的迹象。额头流下粘稠的汗水。



即便如此,我还是笑出来。即便流下油汗,我还是向天花板高举拳头。



我就如同胜利者一般,笑了。



然后,我无视了所有的异常。



* * *



我取回了日常。就像杀掉自己一样,杀掉了野野部,回归日常。



如今的我,依旧与眼前的社员们快乐的享受着每一天。这正是日常的情景。



我面带微笑,守望他们。



或许是文化祭的准备开始了,社员人数大幅减少。应该是去准备开店,班级节目,还有乐队练习了吧。取而代之,真正筹备社团活动的成员充满活力。有时在朋友之间相互交换原稿,交流意见。



文化祭上使用的合刊的初稿截止日已经临近。平时的小册子由学校印刷,制成书,但合刊的制作,预约到了印刷场。会计由我兼任。有意愿的人,都在认真筹措。我自己没有参加合刊的制作。我本来应该参加的,但由于野野部那件事,还有备考的原因,让我退出了。



在夏天的阳光中,大家过得十分快乐。有人买来了冰棍,众人欢呼相迎。深山还是一如既往的沉默。我极力的从她身上避开视线。至于对茧墨也是一样。从那一天起,我就没有和他还有小田桐说过话。



我将他们当做了不存在。



我回归了日常。已经不需要接近噩梦的残渣。



但是,我并不能说我已经完全回归了日常。



「社长,能够打扰一下么?」



「嗯?怎么了?」



「页数比预定的多出来了,该削减哪一部分……」



已经完成原稿的人对我说道。我对她投去笑容,准备回答她的提问。下一刻,那个来了。



「——————!」



头仿佛被勒住一般痛起来。我按着额头站起来。欲裂的剧痛蔓延开。我张大眼睛,浑身僵硬。我痛得发不出声音,全身抽痛,不成样子的发生痉挛。



「那、那个,社长?你怎么了?」



眼前的人露出不安的表情。这样下去,她一定会觉得我可疑吧。我强行从椅子上起身,揉着肚子,露出抽搐的笑容说



「抱、抱歉。我去趟洗手间。真不好意思啊」



我动起颤抖的脚,离开了那里。在我离开活动室的前一刻,我向后看去。



狐狸果然正看着我。他从书本中抬起脸,正观察着我。我想大叫别看,但我没有那么做的余力。



我冲进洗手间,抓住盥洗台,不停地喘着粗气。



我头痛欲裂,感觉有把铁锤从身后向我砸过来。



痛得太厉害,我开始反胃。几道汗水从额头上留下来。我想擦额头,但我的手没有碰到任何东西。这是错觉。不过是那天晚上的感觉再次重现而已。



「…………咕、咕、呕…………」



从那天起,疼痛便不断加重。就好像是野野部的诅咒一般。现在已经恶化到想要一边嘶吼一边在地上打滚的程度。我泪水滂沱,忍住疼痛。



我用颤抖的手从口袋里取出药瓶。



以近乎疯狂的速度打开瓶盖,将里面的东西倒出来。



大量的头痛药倒在我颤抖的手中。好几颗掉在地板上,弹起来。我将手中剩余的部分按进嘴里。发出嘎啦嘎啦的声音,将药锭应声咬碎。粉末的味道弥漫开。我强行将其咽下。粘稠的粉末沾满整个口腔。



但是,疼痛没有缓解。药几乎没什么效果。



即便如此,我依旧中邪一般吞下大量的头痛药。



「——————、哈、啊…………」



我感到头痛稍微缓和。我深深地吐出一口气。既然维持在了能够忍受的程度,我就得回活动室了。不然,我会被怀疑的。



我担心脸色会不会很惨,在镜子里注视自己的脸。此刻,我呼吸不由为之一窒。



镜子里映出了浑身是血的身影。我立刻别开视线。



心脏激烈的拍打。为什么野野部会在这里,为什么会出现在镜子里。



我战战兢兢的转过头去,但是那里什么人也没有。



我抱住肩膀,激烈的颤抖起来。我感觉日常将要被侵蚀。我拧开水龙头,粗暴的洗了个脸。我不想再看镜子。就这样,我飞奔到走廊上。



是我赢了才对。我应该已经杀掉了。我一次又一次呢喃,



虽然对自己暗示,但我知道并非如此。我犯了某个致命性的错误。



即便如此,我依旧无视自身的异常,生活下去。



除了无视,我已经别无他法。



* * *



头痛。头痛。头痛。头痛。头痛。头痛。头痛。头痛头痛头痛头痛头痛头痛头痛头痛头痛头痛头痛头痛头痛头痛头痛头痛头痛头痛头痛头痛头痛头痛头痛头痛头痛头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



回过神来,除此之外,我已经无法思考其他东西。我被疼痛所支配。只要稍一泄力,我恐怕就会当场倒下,拼命的抓挠脑袋。我无法从头痛中逃脱。头痛不断向我侵袭。



自那一天以来,我没有照过镜子。在学校我极力避免照到镜子,自己房间的镜子也已经被我敲碎了。即便如此,妈妈和继父还是没有察觉到我的异常。我独自沉沦在痛苦的海洋中。



这份疼痛原因,我只能想到一个。是我记忆的缺失。在此前后,有人对我做了什么。然后,这么做的人,我只能想到一个。



他说他对尸体什么也没做。他讲过,他不知道野野部的事。



——————既然如此,我呢?



那是,他确实笑了。



被疼痛支配的日子,过得十分模糊。记忆时断时续的飞走。我竭尽全力继续扮演自己。此时,我已经没有掺入半分感情。我化作空虚的人偶,不断地饰演着我。周围虽然怀有疑问,但没有过深的干预。



我,拼命地、惨烈地、孤独地、不被任何人察觉地不断战斗。



进行文化祭的准备。与顾问老师谈话。在班级中欢笑。进食。露出笑容。怎么会这么荒谬,我如今明明都快死了,为什么还笑得出来。



即便如此,我只能去笑,所以我笑。



我拍了朋友的肩膀,相互笑过之后,记忆再次飞走。



回过神来,我已经站在了第二天早晨的活动室里。



蝉儿鸣叫起来。或许是进入夏季的缘故,声音愈发激烈。



狐狸坐在活动室的中心。他和平时一样,正读着书。在他背后的窗户,展开一片蓝天。响起干巴巴的纸翻动的声音。



我呆呆的望着他的身影。仿佛历经百年一般,感慨万千。



终于只剩我们两个了。



我一直渴望了我与他两人独处的机会。



「茧墨,你,对我做了什么?」



知了知了知了知了知了知了知了知了知知知知知知知知知知知



回答的,只有蝉鸣。茧墨什么也没说。他无言地翻动纸张。就和平时一样。可是,他的脸上散发出比那个时候更加严酷的冰冷。我似乎觉得没必要和我面对面。我向他冲过去,抓住他的手。



「你做了什么?头好痛。已经无法忍受了。救救我,茧墨。是你把我弄成这样的吧?救救我啊,好不好,救救我啊,喂,好痛啊。真的痛死了啊!」



我发出充满憎恶的惨叫。蝉儿一齐噤口。我粗暴的呼出一口气。



茧墨抬起脸。我从他手中夺走文库本,扔在地上。书滑到地板上残留着浅浅血迹的位置停了下来。



茧墨的表情没有变。他缓缓的,仅将视线转向我,忽然开口



蝉鸣再次响起。噪音和他的声音重合在一起。



「你应该许了愿。而我只是实现了你的愿望。你许愿想过上日常的生活。不论你在多么强烈的痛苦中煎熬,不论你发生怎样的改变,日常都会在你身边展开。疼痛仅仅是在你自身内部完结的事象。好好享受不就行了」



他淡然的讲到。就好像在朗读故事一般,声音缺乏感情。



我气急败坏,说不出话来。人类是存在极限的。在这般痛苦中,我无法生存。我想如此大叫的瞬间,讨厌的预感勒住喉咙。狐狸向我投来观察一般的眼神。本能向我警告,不能以求安逸而大叫。



我如今正要说出某种致命性的东西。狐狸沉默了几秒钟。



之后,他再次露出扭曲的笑容。



「是沉默呢。明白了。既然如此,那就继续吧。我非常佩服哦。你是何其丑陋、肤浅、不堪入目、任性的个体啊,社长。你就好好享受吧」



他与曾几何时一样站在那里。他从我身旁走过去,没有回头看我。我让手指爬上剧痛的脑袋。声音从背后响起。



他用好似嘲笑的声音,细语



「————因为这一切都是你的愿望」



的确是我的愿望。然而,我不希望这种事情。



我将惨叫吞下去。门关上了,蝉鸣再度响起。让人发疯的声音中,只有我一个人被留了下来。我看着窗外的蓝天,眼泪流下来。



我此时察觉到了。在想象中,我杀死了我。但是,我没有让我杀死。想象的情景,并不伴随痛苦。我头痛欲裂,不堪忍受。我当场瘫坐下去。皮肤感受着令人不快的暑气,我思考起来。



啊,难道说。



野野部会不会也经受过比这更加强烈的痛苦么。



* * *



记忆变得更加模糊,化作碎片的集合体。



我增加了药量。我骗我的熟人说我有失眠症,弄到了安眠药。



仿佛用麻药来维持的日子持续下去。即便如此,我的日常还是不可思议的没有改变。我徘徊在崩溃的边缘,一直扮演着我。就如同遵循交给自己的任务一般,拼上全身心继续保持着我。沉溺在疼痛中的日子,转瞬即逝。



我对印刷场做了安排。和社员们一起打上了终稿的记号之后,在卡拉OK释放歌喉。



小田桐和狐狸在一起。他现在也不知道狐狸的本性,悠闲地与他熟稔。



我觉得他很可悲。但是,如今我无法去给他忠告。我不能惹狐狸不高兴。狐狸和人类,从旁看上去关系要好,一起戏耍。



深山在窗边保持沉默。我想和她说话。既然那天晚上她正好在场,那她可能知道我疼痛的原因。不过,我向她搭话的时候,她如此说道



「我不知道。什么也没看到。没有任何兴趣」



所以,请不要管我。我什么也不会做的。



她不会跟我说话。我的意识从此刻遽然中断。



耀眼的蓝天灼刺眼睛。七色的光线放射开来。学校进入暑假。散发出氯气味道的泳池溅起飞沫。我被朋友叫出去,我一边溺水一边泅泳。我连日在家中的床上度过。进食、睡眠、排泄。回过神来,又开学了。



将桌子搬到体育馆。吹奏社练习的声音很烦人。世界将我留在一旁,时间兀自稳步流逝。大家的笑容,我的笑容,一切都在正常运转。



然后我察觉到,我正站在喧嚣的中心。



突然,我被看不见的手指抓住,推落群众的中心。



我四下环视。大量的人在校园中阔步。里面还有开开心心的,并非学生的人。人的身影咕噜咕噜旋转,化作色彩的漩涡。我好想吐,蹲了下去。我感觉汗水盖满我整张脸。这是错觉还是真实,我无从判断。



远方传来音乐声。欢呼声灌入耳朵。一个开朗的声音向我搭话,是拉拉队社的声音。她们正在表演。我忍住头痛,再次抬起脸。众人向我投来担心的视线。戴袖章的学生会的人走了过来。此时我明白了。



今天是文化祭。校舍装饰过,挤满了快乐的人们。



世界舍弃了被疼痛所吞噬的我,正常运转。



在学生会的人过来之前,我站了起来,直接跑了起来。我钻过人潮的缝隙,离开了那个地方。若是被人搭话,我没有蒙混过关的信心。疼痛还是一如既往的强烈,不断煎熬着我。眼前激烈的扭曲起来。我穿过布置成鬼屋的教室,走向体育馆。文艺社应该正在角落配发小册子。



学生们发出笑声,来来往往。校舍布置得十分亮丽。



扶手上装饰着尼龙彩带。窗户上贴着玻璃纸,透着彩色玻璃一般的光。鲜艳的色彩灼刺眼睛。从远处传来声音。视野剧烈的摇晃起来。我依靠着扶手,垂下脸。



眼泪流出来,顺着脸颊滑落。人们的笑声传入耳朵。充满无尽的悲凉。



我发自内心的想到,这样究竟有什么意义。



我的确得到了日常。可是,这是牺牲我一切感情和时间所换来的结果。我的确过上了与以往相同的日子。但是,没有感情与记忆相伴的时间毫无意义。纵然我被疼痛所苦,不断饰演自己,还是得不到任何东西。



这与死无异。



我一定是在决定无视一切的那一天,杀死了我自己吧。



我曾经在想象中杀死了过去的我。之后,我为了保护理想的我,失去了一切。现在的我无法存活。被痛苦侵蚀的日子,恍若活死人。我到极限了。我不能再继续下去了。我擦掉泪水,站起身来。我必须想方设法解决这个疼痛。



不论结果如何,只能由我自己承担吧。



即便日常被破坏,我也必须取回自我。



我再次走了起来。一边像小孩子一样哭泣,一边走向文艺社。我必须见狐狸。我必须将那时咽下去的话宣泄出来。人们的笑容映入眼中。装饰过的校舍,展现出过节时的热闹。



隔着泪水映出的世界,是那么美丽。



然而这番情景中,唯我不在。



* * *



虽然小,但平静的声音灌入耳朵。这是我所熟知的声音。



与此同时,蕴含着我所不曾听过的柔和。



到达体育馆,我茫然的站住了。文艺社和其他的文化社团一样,分配到了用告示板隔开的一片区域。今天应该会在这里出售合刊,以及配发过去的册子。负责接待的两人坐在那里。



是小田桐和静香。为什么社外的小田桐会在这里呢。他将感想笔记递给正好要回去的客人,询问能不能在上面写些什么。静香非常紧张,似乎发不出声来。接待被完全推给了小田桐。



客人离去后,他向静香搭话。静香虽然还是一如既往的紧张,但很开心的回答了他。我太过吃惊,哑口无言。我从未见过她这个样子。



不论谁跟她说话,她应该都会沉默不语。



「我,喜欢文艺社的书,所以加入了……至今没有进行过社团活动,很害怕,但不加入的话,感觉任何人都不会和我产生联系……」



「任何人都不会?我觉得没有那种事哦,不是还有班上的同学么」



「是……没错呢,可是,一个人果然好寂寞」



小田桐露出困惑的表情。是以为内静香的回答前言不搭后语吧。从他的角度来看,她应该出于连好好说话都办不到的状态。但是,就我平时所知,这个变化是戏剧性的。



静香的情况,实在太过不同。小田桐没有察觉到这一点,积极地与她攀谈。那个烂好人已经正在解开静香的固执吧。



我呼吸为之一窒。他是狐狸的朋友。如今,又接纳了一个可怕的东西。



话语在耳边重现。静香那一天呢喃的语言,在头脑中咕噜咕噜地旋转。



————除了喜欢上我的人还有喜欢人之外,我对任何人都不感兴趣。



「小田桐!」



「……啊、社长。不好意思,我一个外部人士来这里借坐」



「才不是借坐啊!你在干什么」



回过神来,我已经大叫起来。他的事,应该根本就无关紧要。不过,我无法继续无视下去。他只是个愚蠢的普通人。然而,他所扯上的对象实在太可怕了。



我想大声给他忠告。但是这一刻,我喉咙开始痉挛。



静香正盯着我。她的眼睛夸张的张大。



她毫不隐藏自己的憎恨。平时的样子就像假的一样,表露着杀意。



她的眼神更胜雄辩。



——什么也别说。否则杀了你。



我不觉得这是错觉。她依旧狠狠地瞪着我。



我视线移向小田桐。我必须警告他。我对他不感兴趣。但是,他实在太可怜了。如果他继续接纳可怕的东西,他究竟弄成怎样的下场呢。



「………………你知道茧墨么?我有事找他」



不久,我张开嘴。此刻,我完全抛弃了他。



静香脸上的紧绷缓和了,难为情似的垂下眼睛。我全身冒起鸡皮疙瘩。小田桐没有察觉到我们一连串的变化,悠闲的叹了口气。



「我才想问啊。那家伙把这里的工作推给我,不知道去哪儿玩了。明明让他去买吃的过来,却一去不回。拜他所赐,肚子饿死了啊。究竟去哪儿了呢」



我点点头,转身离开。我没什么要问的,也没什么要说的。我要为我自己竭尽全力。我对他已经无能为力。不知为何,我对此萌生出近似悲伤的感情。我一步步的离他远去。



「——————————社长!」



此刻,我被他喊住。我飞快地转过身去。



小田桐举起手,站了起来。他注视着我,犹豫着张开嘴



「脸色看上去,果然很差啊。我把椅子让给你,还是休息一下……」



「…………不用了。我没关系」



这个男人,心肠好过头了。我咬住嘴唇,摇摇头。



小田桐虽然表情困惑,但还是坐了下去。我回忆起被疼痛所吞噬之后,化作片段的记忆。在这段时间里,我将他视作狐狸的朋友极力回避。就算被他讨厌也应该不足为奇。然而,他在担心我。真是个无药可救的男人。



「…………谢谢。再见」



我再次走了出去。这次,我不再回头。我抛弃了他。我已经没什么好说的了。静香和小田桐重新聊了起来。听到他们的声音,我想到。



我将自己藏了起来。而能打破这层壳的,只有他。



现在已经无所谓了。



我不会和那个白痴再有瓜葛了吧。



但是,我如此思考之后,胸口微微的痛起来。



就如同忽视了某种重要的东西一般。



* * *



我猜不出狐狸的所在。狐狸生性反复无常。



即便出现在任何地方都不足为奇。



但是,开店这个词很吸引人。店集中在中央广场。我摇摇晃晃的走向广场。头化作了剧痛的块。映入眼睛的景色发生扭曲。



到达人群密集的广场,我四处张望。



如昆虫振翅的声音灌入耳朵。烤焦的酱汁气味令我反胃。



对于不堪痛苦的身体,一切刺激都太过强烈。



果然不见狐狸的身影。我放弃在人群中寻找,茫然的仰望天空。从广场上,可以看到走廊和拉天。几个固定在窗框上的鲜艳气球摇晃着。



从窗户中可以看到人们穿行的样子。忽然,我从二楼感到了异样的视线。



我正被监视着。我如此想到,追上既已适应的视线,动起脸。



我和狐狸四目相交。



他露出扭曲的笑容,正俯视着我。



从窗框中截取的身影,看上去就像一张肖像画。我仿佛被吸过去一般,冲进校舍内。我登上楼梯,前往二楼走廊。没有狐狸的身影。但是,在人群的前头,一把旋转的纸伞映入眼中。显眼的深蓝色朝着走廊的转弯处而去。



「等等……等等!」



我跑了起来,撞到了人。但我不在乎。



我分开人潮,前往狐狸身边。但是,他不在。



人群的前方,果然有一把纸伞。回过神来,我发现自己一直都在相同的地方跑来跑去。我仿佛被扔进了迷宫。我追逐咕噜咕噜旋转的纸伞,不断在走廊上打转。



但在某一瞬间,我感觉自己偏离的规定的道路。



我被寂静包围,停下脚步。走廊上空无一人。



红色的尼龙彩带将中间围起来,后面禁止同行。



里面没有展览和节目。是为了防止外部人士误闯所设立的。



旧校舍充斥着沉默。我咽了口唾液。直接前进的话,我就能单独见到狐狸了吧。我的脚在颤抖。但是,我冲了出去。我翻过红色的彩带,冲进旧校舍。我已经无法回头了。但不论我作出何种选择,都为时已晚。



在我杀掉野野部的那天,我的人生就已经结束了。只是被狐狸延长过罢了。



我在走廊上奔跑。在闷热的走廊上,我跟着窗户洒落的光,被带了过去。



没有狐狸的身影。哪里也找不到深蓝色。我跑完一楼,在通过楼梯的时候,我察觉到了。狐狸正站在高处。耀眼的光线灼刺着他的背。



他如同神一般,俯视着我。



狐狸的嘴唇缓缓动起来,弯成笑的形状。



* * *



「——————人的愿望,是傲慢的呢」



狐狸发出明亮的声音。我呆呆的听着他好似演讲的话。



气氛正在变化。与那天夜里相同,产生一种空间仿佛从现实分离开来的错觉。他站在楼梯间中。我向楼梯踏出一步,感觉就如同登上绞刑场的台阶。头痛越发强烈。我一边被疼痛刺穿,一边前进。



狐狸就如同守望我一般,正在笑。那张面具的阴影就像活物一般,毛骨悚然。深蓝色的纸伞在他背后旋转。他如游赏一般旋转纸伞,接着说道



「——————而且基本上都是丑陋、肤浅、不堪入目、任性的哦」



他说的没错。我的愿望,是连人的死亡都去轻视的东西。



而这个愿望,最后将我推落了疼痛的可怕深渊。



我用藉由愚蠢的愿望而催生的疼痛杀死了我自己。



狐狸笑得更深。我又向他走近一步。脚在颤抖,鼻血流了出来。



温热的铁锈味道在舌尖弥漫。红色的液珠滴在楼梯上。他对我投来轻蔑的目光,将我视若虫豸般冰冷。



他用类似人鄙视人的目光说道



「然而——————你没有什么更多的渴望么?」



我别无所求。我是为了舍弃愿望而来到这里的。



只要能从疼痛中得到解放,我不需要活下去。



「我……疼痛」



「——————疼痛?」



我挤出声音。空气在我喉咙卷起漩涡。我无法顺利的说出话来。唾液从嘴里流出来,将脸弄湿。狐狸发出仿佛医生询问患者的声音。我伸出舌头,开始喘息。



我朝着他,倾诉痛苦



「好痛,因为——所以、愿望——不需要」



我别无所求。将这份痛苦作为代价,实在太可怕了。既然如此,我不会再握住狐狸的手。那天晚上,一切都错了。在握住他手的那一刻,发生了某种扭曲、错乱、超越人类智慧的事情。



我需要还原一切。即便被问杀人罪,也是我自作自受。



这无异于接受永无休止的拷问。野野部的死,我要去背负。



「将愿望、终止————所以、还原吧」



错乱的东西,必须全部还原。



狐狸微微张开眼睛。但是,他的嘴唇依旧勾勒出弧线。我用力咽了口唾液,等候着他。他缓缓地点点头。用温柔的,平静的声音说



「好吧,那就————————可喜可贺的结束吧」



深蓝色画出一个圆。与此同时,我感到一股内脏被挤烂的呕吐感。



头疼增加,大量的汗水把脸弄湿。粘稠的汗粘住皮肤。一如既往的错觉让我很不舒服。我张大双眼,头痛没有消失,一切都没有改变。



「……………………什么也,没有改变。头、好痛。尸体、呢?」



我在混乱之中呢喃。一切都没有改变。头痛还在继续。



在那天夜里消失的野野部的尸体,回来了么。但是,冷静想想就能知道,尸体应该早已被火化。我更加混乱。如今,已经无法复原了。



但是,他说结束了。狐狸依旧挂着笑容,摇摇头。



很奇怪。一切都很奇怪。我感到恶寒爬上背脊。



我犯了某种致命性的错误,而我没有那种感觉。



「和尸体没有关系哦,社长。我说过我不知道。我真的对他什么也没做。虽然我会说谎,但我没有那个功夫专程去骗你」



他淡然的说道。我擦了擦脸,拭去流下的汗。我不明白他话中的意思。他说他什么也没做。既然如此,野野部的尸体会为什么消失了。



他真的是从公寓的扶手上摔死的么。



「虽然是间接的,但杀人就是杀人。他如果没有受到你所造成的伤害,意识没有朦胧的话,他就不会从扶手上掉下去了。就是这么回事哦,社长」



狐狸用发干的声音呢喃。此刻,那天晚上的情景在我眼前回闪。



我俯视一动不动的野野部。他的脸被血弄脏,样子很惨。他的身体很软,是温的。我看到一动不动的他,断定他死了。



「那时……野野部,还活着么?事情是,这样的么?」



「就是这么回事。想必他的意识相当模糊吧。连自己受了伤都没察觉到,回到家,掉了下去。没有发现你造成的伤害,只是因为警察和医生的怠慢而已吧。或者说,他脑袋刚好被砸烂了呢。反正,他的死是你造成的,这一点不会改变。不是挺好么。杀了人却没有暴露,运气很不错哦」



狐狸客气地拍起手。他称赞了我。但是,这种事变得毫无意义。



狐狸那时做了什么。他实现了怎样的愿望。



还是说,他什么也没做么。但是这样一来,疼痛的理由就无从得知了。



我擦掉额头上的汗。我一次又一次的去擦,汗水还是滴下来。眼前像那天夜里一般渗出红色。脚下柔软的沉下去。在世界崩溃的感觉中,我拼命地注视着狐狸。



「既、既然如此,你究竟」



「我实现了愿望,仅此而已————还记得么?自己许了什么愿望?」



我想要活在一如既往的日常中!除此之外,我别无所求!



傲慢的哀鸣重现。他实现了这个愿望。但是,他说没有移动过尸体。



既然如此,他实现了什么。



为了让我活在一如既往的日常中,他究竟做了什么。



心脏激烈的跳起来。我察觉到答案。我,察觉到了,但是,我不想承认。



我不想知道,自己所犯下的致命性的错误。



「…………、…………噫…………啊…………」



「明白了么?社长,这是你身体的问题呢」



我擦掉粘稠的汗。这一刻,手打湿了。



从额头上滑落的液体,变得不再是错觉。我的手确实感受到了粘滑的触感。



我将颤抖的手掌向面前移动。张大颤抖的眼睛。那天晚上的噩梦重现出来。



野野部抓住我的衣领,一次又一次的将我的头磕向桌角。



为什么脑袋那么痛。镜子里映出的浑身是血的人是谁。



粘稠的汗,为什么停不下来。他究竟实现了什么。



此刻,我明白。眼前的,是我的手。



我的手被我的血,染成了鲜艳的红色。



疼痛传遍整个头骨。我伸出手,在后脑发现一个巨大的裂缝,我抚摸伤口和周围的骨头。手指埋入夸张的凹陷中。我泪眼滂沱,如今终于明白。那天晚上所思考的事情,是正确的。



我的人生,在一天,就已经完全结束了。



「不、不要………………不要………………」



我伸出染红的手。前面的狐狸正在冷笑。他移动面具。



他遮住人的脸,完全变成了野兽。模糊的声音向我说道



「真奇怪啊,社长。你怎么能终止愿望呢?」



是你许愿终止的。我只是将它实现罢了。



我想大叫不要实现这个愿望。我吸了口气。疼痛不堪忍受。让最初的愿望继续下去是不可能的。但是,就算我那天晚上没有握住狐狸的手,等待我的依旧是相同的结局。既然如此,我究竟该许什么愿望呢。



「一切都是因果报应————很简单哦,社长」



狐狸甜腻地细语。回过神来,他已在我眼前。



白而冰冷的手指,柔软的扣住我的手。他温柔的将我的右手握住。



我动起没有被占用的左手,触摸白色的面具,在狐狸的眼睛下面留下血的痕迹。



「你要是——————不玩弄人类就好了」



诚然如此。一切从最开始便是错误的。



狐狸放开我的手。白色的手指缓缓解开。



与此同时,脚歪下去。我失去力量,落向身后。



狐狸没有抓住伸向半空的手。他不再握住我的手。



因为,这是我的愿望。我向背后掉下去。在染红的世界中,狐狸露出扭曲的笑容。他缓缓地向我挥手。



就好像,在向我道别一样。



可喜可贺可喜可贺————就像唱歌一样。



最糟糕的过去在脑海中闪过。接着,播放出演绎自己的幸福岁月。沉溺在疼痛中的记忆碎片在眼前翻开。庞大的记忆漩涡中,我回忆起野野部的身影。



说起来,我对他。



还一次也没有、道过歉。



下一刻,冲击放射。我全身弹起来,痛觉突然消失。泪水弹向空中。已经什么也感觉不到。已经什么也看不到。在绝对的安心中,我缓缓闭上眼睛。



然后,我祈祷般想到。



我,已经死了。



所以,但愿不要再经受痛苦。



「就这样,她的故事结束了」



————————可喜可贺,可喜可贺。



狐狸轻轻呢喃。他熟练的穿行于人群缝隙中。



不知为何,他手中拿着三根巧克力香蕉。校外的人看到他异样的打扮,不由瞠目。接着,又看到他端正的容貌,随即结舌。狐狸对人们漠不关心,无言地向前急行。



狐狸少有的心情不错。他的眼睛里充满愉悦的光芒,一路前行。



仔细一看,狐狸面具上留下了红色的痕迹。看上去就如同血迹一般。



狐狸走向体育馆。回到文艺社的展区后,他走近负责接待的人。在那里,坐着狐狸的朋友。狐狸举起手,朋友抬起脸,开始抱怨



「你帮人买东西,结果人究竟跑哪儿去了?」



「去出摊的地方稍微转了转。肚子饿了,可没法战斗吧?这是你要的巧克力香蕉哦。吃完再说吧。很好吃的哦」



朋友要买的,记得是其他东西。不过,狐狸早就忘记朋友所点的东西了。狐狸的朋友很生气,试图向狐狸提出强烈抗议。



「都说让你别撒谎了啊。而且我要的应该是能够填饱肚子的东西,明明都到吃午饭的时间了」



「有什么不好的。巧克力香蕉可是食物呢。能填饱肚子哦。来,静香也尝尝吧」



狐狸用诙谐的语气向朋友身边的少女搭腔。



递上巧克力香蕉,少女小声笑起来。看到这个样子,狐狸朋友的脸微微放松。他或许在想,她笑起来还是挺可爱的吧。朋友的思考,狐狸了若指掌。



狐狸又看看少女。在少女眼中的,是纯粹的好意。



而在更深处的地方,是对爱凶残的饥渴。狐狸笑容加深。



他又看看朋友。



悠闲的朋友没有察觉到狐狸的视线。她正注视着少女。



在少女心中,沉睡着可怕的种子。但是,那颗种子也可能不会发芽。只要朋友和少女对其不加理会,慢慢接近,或许会绽放一朵美丽的花。



这与狐狸所期盼的结果背道而驰。狐狸决定调查她那颗种子的形状。



知道了种子的形状,就能够决定如何行动了吧。



狐狸听着朋友的抱怨,在他身旁坐下。反正时间多得是。



娱乐即将消耗殆尽,狐狸还很无聊。



* * *



「……来讲个已经结束的故事吧。虽然这不是我写的故事呢」



全校集会中,开始通报少女从楼梯上跌落这件事的时候,狐狸如是呢喃。



周围没有任何人听到他的声音。据说坠落的少女,从前几天开始状况就很糟。她被发现的时候,是文化祭的收尾已经告一段落,大半学生回家之后的事情。她被发现的时候,勉勉强强还活着。但是,似乎存在重度的意识不清。会不会再次醒来,只能看她的生命力了吧。



狐狸兴致索然的听着这件事。但这件事,与他也没什么关系。



对狐狸来说,一切不过是消遣。很少出现让他涌现出执着心的事情。



但是,狐狸的朋友十分失落。他用懊悔的声音说



「我,早就觉得她很累了。早就注意到她在硬撑。都怪我没有认真的阻止她……社长可是个好人啊」



「没事的,小田桐。这件事,你转眼就会忘掉的。你和她并没有那么亲近。从将来的情况来看,就连她这个人的存在,也会被扔到记忆的最角落吧」



狐狸对懊悔的朋友如此回答。善良的朋友,露出露骨的厌恶表情。忘掉他人的死,在某种意义上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但是,朋友爆发出愤怒



「没你这么说话的吧!怎么可能转眼就会忘掉」



「不,你会忘。比方说,发生更加令你印象深刻的事。认识的人从台阶上跌落这种小事,会变得无所谓哦。别人的痛,终究是属于别人的」



你就这么的为自己行方便,只为自己着想,符合人类风格的人类哦。



不管如何,狐狸还是将后半句话咽了下去。说出来,可能催生更深的裂痕。朋友似乎还很不满。他视线从狐狸的脸上移开,站了起来。



「够了。我和你似乎是无法相互理解的。我先回去了」



「好的好的,那我也回去了」



狐狸不听朋友的抱怨,站了起来。



这是在少女和朋友的关系真正要好起来的不久之前所发生的事。



* * *



「……这就是故事的尾声了吧。不论怎样,至今的一切都是画蛇添足哦」



狐狸小声呢喃。听到这些话,狐狸的朋友呆呆的举起双手。



「你讲话总爱兜圈子啊。接下来还有很长的后续吧?」



「没有那种事哦。静香也这么觉得吧?」



「呃、我……呵呵,我赞成阿勤」



他们正在闲聊。少女腼腆的微笑起来。



乍一看,这只是朋友间单纯的嬉笑。但狐狸知道,少女一定无关乎对话的内容,只是单纯的赞同他。哪怕是犯罪性质的内容,她也毫不在意。



他们正在无人的文艺社的活动室里。平时使用的图书馆书库,因为认识的图书管理员告病而无法使用。文艺社即便失去不幸的少女,依旧没有改变,继续下去。狐狸现在依旧热衷于在文艺社露脸,但是,朋友和少女的参加渐渐变少。



社长受伤的事,朋友似乎已经忘掉了。他遗忘的速度,让狐狸不由浅笑起来。不过,使用花费脚程的活动室这件事,似乎会让朋友感到难受。察觉到这一点,狐狸站起来。他将纸伞搭在背上。



「好了,回家吧。剩下的话,咱们可以边走边说吧」



「话说,已经这么晚了啊。静香也回去吧。晚饭准备怎么解决?」



「我想,一起。和阿勤在一起吃饭,非常开心」



少女露出花儿一样的笑容,点点头。狐狸看着他们,笑容加深。



朋友率先走了出去。狐狸重新拿好纸伞,跟在后面。



少女像小狗一样想要追上两人。不过,她突然停下脚步。



少女的脚尖感觉到某种坚硬的触感。她将视线投向地板。



时过境迁,可能原先藏在了教室角落里,而因为某种契机而冒出来了吧。那里掉落着瓷器的碎片。碎片的锋口粘着干掉的红色。少女的脸微微绷紧。她看了眼走在前面的狐狸和狐狸的朋友。他们没有回头。少女重新转向碎片。



——————砰



少女将它踢飞。



碎片滑到角落,消失不见。狐狸微微转身,窃笑起来。



这是很久以前的故事。那个时候,他们还过着幸福的日子。



好了,就此告一段落。



少女的故事也好,画蛇添足的故事也好。就此落幕。



————————————可喜可贺,可喜可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