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日谈 ~Promenade~(1 / 2)
这个插曲发生的时间,是在故事最终幕的稍早之前。
「总之就是这样,假我请好了。」
当我久隔一百八十四小时,在半夜三点半再次回到家,睽违四十七小时终于能再次躺下,却仅在短短两个半钟头后就听到闹钟响而弹跳起来时,突然听到有人对我这么说。
「……请假?喔……你要回地球吗?理沙你平常太勤奋埋头工作了啦。有这机会很好啊。」
因为持续过着一周睡不到十个小时的生活,让我已经几乎忘记「想睡觉」是什么感觉了。我的手脚各处都在发疼,太阳穴的上方感觉很沉重,喉咙干沙沙的、感觉头盖骨像是用粘土捏成的一样,但我的意识却意外清楚。
到了这样的地步,人能否继续工作下去、或说能否持续让手脚、让嘴巴保持动作,已经只能说是有没有干劲的问题了。
也没脱鞋就躺在沙发上的我缓缓起身,看着像理所当然似的准备好放在桌上的早餐,难得涌起了食欲。理沙的生活态度无论如何都很严谨,总要人每天吃三顿饭、夜深就要睡觉,让人听了就烦。那种像是牛顿力学般既古典又美好的生活虽然很棒,但我真想拜托她至少明白,在现今这种状况下我实在是没办法那样过啊。
我心里一边这么想,一边将手伸向刚泡好而香气四溢的咖啡,但我的手在此时突然停住了。
为什么理沙会在这里?
我的记忆很混乱。
而正当我心想自己搬离理沙的教会应该已经好几年了的时候,理沙说道。
「我不是自己请假呀。是我替你请了假。」
「嗄?呃?理沙,为什么你——」
「还有,这是这里的钥匙。」
理沙边说话边把钥匙抛给我。我在接过之后,确认了那应该是这房子的钥匙没错,但不记得自己是不是曾经将这把钥匙给过理沙。
毕竟我对于自己太忙而过着很不像样的生活非常有自觉,所以可能是拜托理沙帮我打扫房子什么的所以把钥匙交给她了吧。但因为我也几乎不会回来这里,所以房子里面也并不脏乱。
另外更重要的一点,则是平时当理沙对我的生活看不下去而送慰劳品来的时候,每次都是送到行政中心那边去才对。
嗯……正当我手拿着钥匙而感到大惑不解时,才注意到了挂在理沙给我的那把钥匙上的钥匙圈。
那个暗金色钥匙圈的造型,是一只看起来狡诘的猫。
「啊,这个是——!」
在我终于理解发生了什么事的时候,理沙大大地叹了一口气。
「我真的傻眼了。真亏你能在这种状态下做出会影响数万人生活的决策呀。」
「呃嗯?不……不是啦,这是两回事嘛……」
我直到几小时之前都在和地球那边的人开会,讨论的是关于以月面为开端的房市泡沫,以及恶意利用这种情势而展开的贪婪之宴要如何善后。
全世界——包含月面和地球两边——的股价都因此暴跌,股票的总市值在两个星期内变成原来的一半以下,让市场陷入了大混乱。而总市值减半也就代表着投资人们的财产也分毫不差地跟着变成原来的一半。状况就像当你某天起床,却发现全世界的金库里面竟然只剩下一半的钱,那无疑是会引起轩然大波的吧。
甚至连我都有一瞬间认真怀疑起是否世上的各大公司都会垮台、国家相继破产、纸币会被废弃让人类退回以物易物的石器时代。
不过说是这么说,就跟现今医学已经发展到连从前早已重病到没命的人都能救活一样,经济系统也同样有所进化了,世界也因此总算撑过这起风暴。虽然这让我到至今仍在为了使余波早日平息而奔走,但我接二连三所做下的那些决定,每个都会对数十万甚至数百万人的生活造成影响。
我所处理的事情的规模实在太大,让我也确实曾对自己在做的事是否真实感到疑惑。因为光是我的一个签名,有时就会决定陷入困境的大企业会是倒闭或者得救;而且这种事可能还只是一连串令我忙到无暇深思的决策事项的其中之一。
要是企业倒闭的话,就会有很多人流落街头,而他们的人生规划和眼前的生活也都会被毁掉。但我既不是神,也无法确知事情的发展,究竟又为什么有权力去下这样的决定呢?
我隐约明白自己为了从经济破灭的边缘拯救世界,而身处一个和自己的实力不相应的地方,也曾扪心自问自己是否成了帮凶,做下一些非常过分的事。
然而这些事情却是一定得要有人来做的,而且我想不管任谁来做,也都会觉得自己力有未逮吧。在这样的情况下,我会这么刚刚好被嵌在这位置上也只是碰巧而已。即便我有这样的自觉,但自己既然已成为了让巨大齿轮转动的一个重要零件,那我也就只能相信自己的所作所为是正确的并咬牙苦干。为了支撑起世界,我也只能这样做了。
正因为如此,所以我也别无选择,只能将其他一切的事情都往后边推。
即便我现在可说废寝忘食、忘记要洗澡、忘了上厕所后要冲马桶,甚至连自己的名字都要记不得了,但靠着目前这种打磨得透彻的感知,我有自信自己在金融市场发生问题时能马上进行处理。
所以即便我连这把钥匙的存在都忘了,但也不代表我没办法做下适当的决策,却拯救因资本亏损而濒临破产的金融机关。
但如果钥匙这件事是真的,那也就代表另一个状况也真的发生了。
「难道为了拯救世界,你就算失去什么都在所不惜吗?」
侍奉着全知全能之神的理沙说了这样一句话。而既然我是凡人之身,也就注定没办法获得世上的一切。
在人生中存在着选择。
「不……不是……」
我想要说些什么,但却讲不出话来。虽然我明白理沙想说的是什么,但我的身体却动弹不得。
此刻强风还未停歇,大家都在支撑着几乎要倒下的大树,就我一个人回到家里去这样好吗?
在我这么一想后,理沙简短说道。
「就算你不在场,事情也不会改变太多的啦。」
「你说啥!」
我抬起头来,心里感到惊讶同时又有些生气地朝理沙看去,但只见她温柔笑着。
「还是说你认为你是靠自己一个人的力量办成这么多事的呀?你也好好回想你工作的那层楼里面有哪些人在吧。」
「……」
在那个地方有着我的许多部属,还有在更底层支应他们的其他人员。
这群人个个都相当优秀,也都废寝忘食地埋首于职务之中。
「当然啦,如果你在状况真的很不妙的时候不在场那是很过分,但在该休息的时候就要休息,这也算是不简单的一项工作喔。我听说你自己就分配让员工们逐批休假不是吗?而且要是大家不愿离开各自工作岗位的话,你甚至还会用主管命令强制他们休息呀?」
事情的确全如理沙所说。
而理沙的个性,她是无论如何都不会临时想到些什么就随便开口说的。
她会在今天、在这个时候来到这个地方,时机一定也是仔细计算过了吧。
「不过因为在那工作场上没人有权力对阿晴发号施令,所以就由我来罗。」
看着理沙爽朗地笑着,我也只能垂下肩膀。
我全身无力地垂下目光,搔了搔头之后再对理沙瞥了一眼。
「这样的话,理沙你又算是我的谁啊?」
理沙连半点犹豫都没有便说。
「严格却又体贴的姐姐罗。」
我就知道她会这样说。
不过与其说是姐姐,她更接近是我的第二位母亲。
无论如何,我都没办法向理沙回嘴这点是千真万确的。
「我知道了啦。」
我投降似的这么讲,然后接着对她说。
「不过也真谢谢你。我差一点就又要失去重要的东西了。」
理沙一副拿我没办法似的笑笑,也没有否定我的话,只说了句:「是呢」。
「总之你先吃饭、喝完咖啡,然后去冲澡、刮个胡子、刷好牙、再把衣服换一换吧。对方可是蛮不高兴的哦。」
「……真的……这么严重?」
我瞧了瞧手上的那把钥匙,只见那只铜质的猫一脸故作不知的表情。
接着我把目光转回了理沙身上,发现理沙此时很明显是在生气。
「她一整天都坐在沙发上,一边玩弄着脚趾甲上的甘皮一边盯着装置瞧喔。其实她应该要住在你这里才对吧?现在我那边也有很多人上门寻求帮助,我也没办法抽身呀。要是她是真的没地方去的话那当然另当别论,但现在也不是这种状况吧?再怎么说——」
理沙讲到这边,双手插腰像在责备我似的说道。
「她可是阿晴你在这世上最想要珍惜的一个人嘛。」
理沙这句扎扎实实的重话,是我理当接受的惩罚。
我手中的这把钥匙,是为了另一个计划要住在这里的人所准备的东西。
但我因为工作过于繁忙的关系极少回到这个家里来,就算回来了也只是睡觉,而连这睡觉时间最长也不过就三个小时而已。
虽然我心中有着罪恶感,但却也无计可施。我还记得当我听到她说要到理沙家里去的时候,自己其实是松了口气的。因为与其在放她一个人在这间宽敞得太过多余的楼中楼高级公寓里,我想还不如让她到理沙那间热闹的教会去,她会过得比较快活。
我完全不记得我们最后一次一起吃饭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
存在我脑海中的,就只有那一段时间非常愉快的这个印象而已。
要是能修复与她之间的关系,我什么事都愿意去做。
「不过——」
我一边用手指顶了顶水煮蛋一边这么说,但接着却犹豫了。
理沙还是一副不太高兴的样子,歪了歪头问道。
「怎~么啦?」
我之所以支吾其词,是因为在理沙的面前,我仍然还是那个十几岁的小鬼头。
我吸了一口气,说道。
「你可以在这等我准备好吗?」
要我自己过去我会害怕。
理沙瞪大眼睛看我,她脸上的表情真的刚好只有半边是在笑的。
「好啦好啦。姐姐我会等你的,你就动作快点吧。」
「……谢谢。」
在我道谢后,理沙把双手叉在胸前,故意深深叹了口气给我看,口中喃喃念着「男人就是这个样子……」之类的话。虽然这叹气让我听了心里实在不好受,但我也已经打定主意自己该怎么做了。既然如此也就只剩下将其付诸行动。
「所以你面包要吃一片还两片?」
被理沙这么一问,我本来开口想说一片,但还是改口跟她要了两片。因为我非得把体力补回来不可。
毕竟我接下来要面对的对象,可是一旦下定决心,就连让月球坠落到地球上去的大事都干得出来的人。
我在开始动手吃早餐之前,再一次看向那把钥匙。
羽贺那她现在绝对是在生气。
我有必要做好觉悟。
那栋理沙在里面设立了教会的集合住宅,现在整栋都变成教会的所有物了。
这些房子是由把所有财产都押注在房市泡沫会破灭,在恶战的最后终于得胜的卖空专家渥雷斯所捐赠的。年纪已经好一把的渥雷斯,当时对于什么东西真正重要陷入了迷惘;他在做下关键决定时征询了理沙的意见,而这栋住宅听说也就是那件事的回礼。看到像渥雷斯这样年资甚长的老练投资家,有时都会因为些幼稚的事而困扰,让我不得不点头同意理沙说的那句话:「男人不管到了几岁都依然是小孩啊。」
我之所以会想起这件事,有一部份算是为了帮自己打气吧。
明明我都当上了月面中央银行理事长这个至今都会因为名不符实而说出来难免会脸红的职务,每天更过着跟地球上有悠久历史的各国政要你来我往的生活,但当我站在教会的大门前,却还是会因为紧张而喘不过气。
因为工作的关系,我在这几个月间完全丢下羽贺那一个人不管。
虽然如果让羽贺那累积八年份怒气的话,就连月面都会为之崩毁这点,我已经亲身体验过了,但我也能想见就算只有几个月的份也是相当可怕。理沙发现了我手握住门时颇为犹疑,傻眼地笑了。
但当我想到我每犹豫一分一秒,羽贺那都会离我更远,我也就不再迷惘了。
另外在打开门后,已经一段日子没接触的教会空气也让我不禁感到怀念。
「……呃,咦?很安静耶?」
在月面陷入大混乱后,景气显然是变差了。因为有很多人失业,而跟房屋相关的投资也都从根本处崩毁了的关系,空屋明明多得跟山一样,却出现了有人无家可归的状况。
因为我能轻易想像会有很多人来向理沙这样乐善好施的人借地方住,所以预测场面会更加喧闹,但实际上这里现在反而要比我四年前常常出入的那阵子更安静。
「我把圣堂移到别处去了。现在是借位于其他栋住宅的会场来办弥撒一类的活动哦。这部分真多亏马可弟弟帮忙呢。现在这个地方算是管理员住处的感觉吧。哎,在安静的地方和羽贺那两个人相处,也真的会让人稍微想起八年前就是了。」
「……我说,那羽贺那她人又在哪?」
不管是道歉的话语或赔罪的礼物,我完全都没有准备。毕竟我觉得对羽贺那耍什么小花招也只会起反效果,另外心情面上我也想老实地跟她说对不起。
理沙看着挺直了背脊的我,竖起拇指往走廊深处一指。
这应该是要我接下来自己一个人过去的意思吧。毕竟她都已经大张旗鼓地跑到我家来,硬是连假都帮我请好,甚至还陪我来到这里;做到这地步已经可说是太宠我了。
「我人会在集合住宅的其他栋。哎,你们就尽情吵个一架也好吧。」
理沙在我肩膀上拍了一下,就走到外头去了。
都到这地步还说没做好觉悟,那就是谎言了。
我踏出了沉重的一步,并以这个脚步为起始往走廊尽头走去。这屋子的格局和八年前我借住的教会是似像非像,但却不可思议地让我回忆起了当年的感觉。因为理沙她也住在这里很久了,或许是这个地方也浸染上了她的气息一类的东西吧。
虽然我本来是这么想,但当我穿过走廊踏进客厅时,却又理解到了另一个事实。要是人在一个地方生活,该处的空气性质也就会因为那些住着的人们而改变。而我之所以会对这气氛感到怀念,是因为这里的空气中不只有理沙的气息,更有着羽贺那的香味。
不过话说回来,羽贺那她也是变了很多。
虽然我在相隔八年重逢的时候也是这样想的,但在那之后已经又是一小段日子过去了,而她也又再次有了相同程度的改变。
「……」
我隔了许久再次见到的羽贺那,身影沐浴在朝阳之中,显得闪闪动人。
她把装置摆在桌上,旁边放有一个装有柳橙汁的杯子。
她原本干脆地剪短的头发已经留长了,在脖子的高度附近扎了起来。
羽贺那身上穿的衣服是件稍薄的高领毛衣加上牛仔裤,或许是照着理沙的喜好穿的吧。虽然这身打扮完全没有女人味,但看起来却相当有魅力。大概是因为这样穿很能凸显她身体曲线的关系吧。
再来我想,也就因为我是这么喜欢羽贺那,才会有如此感想呀。
「呃,嗨。」
而身为月面中央银行理事长,同时又被称为月面英雄阿晴的我,对她开口说的第一句话时却是这种样子。
我想都没想便说开口的这句话,口气听起来竟然像是八年前的自己,让我吓了一跳。
羽贺那的目光从装置上抬了起来,看往我这边。虽然她还是一样没什么表情,但看她这副不似在生气的样子却让我心头一凉。因为她看来完全不在意我啊。她甚至连我为什么突然来这里都完全不感惊讶。
要是她对我发脾气的话,我还可以针对原因向她道歉,但她摆出的是这种无动于衷的态度,那我也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才好了。
看到我傻愣愣地呆站在一边,羽贺那挑起她那形状漂亮的眉毛,露出了诧异的表情。
「你不坐吗?」
她宛如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似的对我这么说,让我的胃都缩紧了。某位在地球上被歌颂为圣女的传奇修道女,曾经留下这么一句名言:
爱的对极并不是恨,而是不在乎。
就连在股票交易,真正恐怖的也不是股价下跌,而是所有人都从市场上消失,让你要买要卖都没办法的情况。
「呃嗯……」
虽然我心想一定得说些什么才行,但却结巴了。虽然我学过在政治的舞台上只要沉默的人就输了,但这里却不是需要打那种盘算的地方。当我拼命找寻着位于自己心中,我真正想传达给羽贺那的一句话时,羽贺那关掉装置,将它揽在身旁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唔,呃……你……你要去哪?」
听到我含含糊糊地这样问后,羽贺那皱起了眉头来。
她的态度一副像在说「这又跟我有什么关系」似的。
「买房子。」
我完全无法理解她所说的这个词是什么意思。
「你没听理沙说吗?」
我没听说啊!
我的这声高喊没有从喉头发出,而是直接从肺部传上了脑门,在我的脑袋瓜里面匡琅琅地回响着。
她把钥匙交还给我,然后要到不动产门市去。这种状况怎么想都像在提示要跟我分居。
虽然我们还没正式结婚,所以也谈不上什么分居不分居的……但我以为我们事实上也已经算是这样的关系了,因此格外感到打击。
我有意识到自己所做的事情就是如此过分。因为全心忙碌工作,而丢下她不管的人也确实是我。
不过羽贺那会对我坦白这件事,一定是她为了想与我和好而主动退了一步。要是她真的不愿再理睬我的话,应该是会一声不响就从我眼前消失才对。
这一点也是我自己曾经体验过才明白的。
我拼命克制内心的动摇,说道。
「没啊……我没……听说啊……」
虽然我实在不觉得自己这样子算有掩饰好自己的动摇,但总算是没蠢到在此刻缄口沉默。
「不过……羽贺那,我要跟你说。全部都是我不好。」
我如此开口。
除了这样做外,我也实在没其他说法了。
「都是我的错。对不起。我知道现在说实在太迟了。我也承认是有理沙的提醒才总算让我回过神来,但我真的知道错了。所以——」
「……?」
面对羽贺那因为诧异而皱眉的表情,让我连珠炮似的话语刹时停止了。
不管她对我说出怎样毒辣的话语,我都乐于承受。
在我做下了如此觉悟后,羽贺那这么说道。
「你在说什么?」
「咕唔……」
她的这句话刺进了我的胸口。因为在你对一个人拼死道歉,却被对方回一句「你根本没有理由要跟我道歉啊?」的时候,一切就都完了。
这让我几乎要不顾面子地哭出来了。
而在我差点开始祈祷要理沙快点来拯救我的下一秒钟,羽贺那说道。
「对了。阿晴,说到那把钥匙……」
我心想:这下有道歉的机会了!便把握机会奋力一试。
「喔?喔喔,关于这个——」
「借我。」
羽贺那冷淡地抛出这句话,对我伸出手来。我的目光在羽贺那的手和脸之间来回了几次,人僵在当场。我完全不明白羽贺那在想什么。她的脸上还是一样没有表情,让我完全不明白她的想法。
「理沙没拿给你吗?」
羽贺那不解地对我这么问,让我慌张地从口袋拿出钥匙交给她。
她在拿到钥匙后,就把那只仿照那只象征着月面金融街的黄铜猫造型的钥匙圈拆了下来。
「我忘了把这拆掉。」
然后她便伸手将那支只剩本体部分的钥匙递还给我,而我默默地、愕然地将那东西收下了。
我脑中的念头是:原来她真的这么生气吗?
我拼命忍耐着不要当场跪倒,然后终于发现自己的大意。明明我和羽贺那之间不存在任何有形的羁绊,我却光因为她说过八年来一直很想见我,就以为只要讲些什么话向她道歉,她就会原谅我放她孤伶伶过了好几个月。
我本来以为因为有理沙帮我们牵线,所以我们一定能轻易地重修旧好。
但这毕竟是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所以到头来还是有可能很干脆就会损坏。
我屏息盯着羽贺那瞧,几乎要因为自己的愚蠢而窒息死亡。
而羽贺那她则是盯着那个铜质的猫咪钥匙圈瞧,稍微露出了笑容,然后伸手拿起桌上的杯子一口气把剩下的柳橙汁喝完。
或许她是在理沙的监督下有好好吃饭,而且穿着上也很像样,所以看起来非常地健康有精神。
那样子就好像她抛下了我,自己一个人成为了大人似的。
「呼。」
羽贺那最后轻轻呼了一声,将装置抱在身旁就要走出客厅。
在以前也有过这样的场面。在羽贺那走过我身旁,好像就要从我眼前永远消失的时候,我曾抓住过她的肩膀。
没错。
我当初就是从这个动作开始挽回了从前的过错不是吗?这样的话我这次也可以办得到。
在羽贺那要穿过我身旁的那瞬间,我猛转过身去,结果却差点和也要朝我转过身来的羽贺那撞个正着。我慌忙地后退,但却失去了平衡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羽贺那瞪大眼睛看着跌在地上的我,看到我在屁股着地时很痛似的皱起了脸来。
「……你还好吗?」
但她却对我这样问,让我的混乱程度又更上了一层楼。
拜托你别用这种素昧平生似的态度对我。拜托不要露出没在生气的样子给我看。
能再一次被你怒骂、被你揍我还比较好过。
我很难堪地当场快哭了出来,仰头看着羽贺那说。
「羽贺那……」
我叫了她的名字,也不怕难为情地说。
「拜托你不要走。」
这是我发自内心的恳求。
但羽贺那她张大了眼睛,直直对着我瞧。
对,请你看看我吧。虽然我的目光总是一下就会被其他东西吸走,然后又会弄丢自己珍视的事物,但我认为自己是有决心、也有勇气在走错路时改正的。
所以拜托你不要走。
我认为我是睹上了自己的一切,才把这句话说出口的。
但羽贺那在对着我看了一阵之后,这么说道。
「可是……我已经联络好房地产门市了。」
你连为我花工夫取消那预约都不愿意吗?这个事实让我没了呼吸。
就当我的身体开始倾斜,就快这样往后倒下的时候——
「阿晴……你从刚刚就很怪。」
「啊?」
「你果然很忙是吗?」
「呃?」
我差点倒下的身体停住了。我再次往羽贺那看去,发现她神情中有着担心。
「虽然理沙她说不会有问题……但改天可能会有别人买走也说不定。」
「咦?」
「可是我觉得光靠我一个人的主张做决定不好。所以想要阿晴来……然后就去找理沙谈了。」
「咦??」
「如果你身体不舒服的话,我不会强迫你的。你好好休息。虽然这样没办法让你亲眼看到,不过我会用相机拍影片传给你的,就算这样——」
「等……你先等一下。」
「怎么?」
我完全听不懂羽贺那现在在说什么。
不过我依稀明白了一件事情,那就是——
说不定羽贺那她是真的完全没在生气。
「我……可以先问个问题吗?」
「怎么?」
羽贺那还是老样子面无表情,对我这么反问道。
她就像是只纯真的幼猫似的,张着又大又黑的眼睛一直凝视着我。
我先吞下一口口水,然后说道。
「你没生气吗?」
「生气?」
羽贺那皱起眉头,露出一副好像她现在正感到不悦似的表情,仿佛思索着什么而别开了视线,然后又歪了歪头。
「我没有……生气——啊。」
羽贺那说到这里时,好像有些不好意思地对着我看来。
「是因为那杯柳橙汁有一点酸。那是真正天然的柳橙汁……不过我并没有在生气。」
羽贺那这么说完后,用手搓揉自己的脸。
「之前来教会的人也以为我在生气,所以理沙有叮咛过我……可是一时还是改不了。」
羽贺那这么说完后,硬是想挤出笑容,做出了一个有点扭曲的笑脸。
因为她的眼神中并没有笑意,让那表情看起来像是个性格残虐的独裁者。
然而羽贺那脸上那扭曲的笑容马上就消失了,她随后换上一副非常认真的表情说道。
「所以说我没生气。而且我为什么要生气呢?」
她这么说是纯粹想要发问。听起来并不像是在兜圈子或挖苦我。
我全身从头顶到脚尖都僵硬了,仿佛能听到像是颇有厚度的甲壳一类东西从我身上剥落的声音。
我想那大概就是所谓的刻板印象,又或是我自己作贼心虚吧。
被剥得一身光溜溜的我,展现出一副蠢透了的态度说道。
「……因……因为我很长时间都丢着你一个人……」
「咦?」
羽贺那露出了打从心底觉得意外的表情,她本来偏向右边的头这时摆到了左边去。
「因为阿晴现在做的工作很重要,所以这是理所当然的。」
从羽贺那口中说出的这句话,很明显就是我首先想到,同时也是男人所说的藉口中最难看的一种,所以怎么听都会觉得像在讽刺。虽然听起来是这么回事,但我看到说出这句话的羽贺那态度非常认真。
「可是……可是你……」
但在状况演变到这里后,这次换成是我心中冒出了疑问。
我的疑问是:羽贺那她又是为什么没有生气?
「你不是连钥匙都……不,还要再更早……」
于是我把自己所犯的错摊在羽贺那面前,任她宰割。
「基本上你离开那间房子,跑到这边来不就是……」
「那是因为我觉得不要跟阿晴见面比较好。」
「唔!」
我倒抽了一口气,但羽贺那却对我的反应一点也不介意,但要打开她的装置,但她好像突然又改变了主意。
「这跟我要讲的是两件不同的事。虽然我也想跟你谈这个,但这样要花很多时间讲。」
「呃……咦?」
羽贺那的脑筋转得太快了。在她的思绪中不言可喻的结论,从旁观者的角度来看就只觉得是个不可思议的谜团。再加上我的脑袋因为知道羽贺那没生气而完全松弛了,思考能力就像是晒得干巴巴的豆子一样,完全跟不上她说的内容。
不过羽贺那好像不是很在意的样子。
「总之现在非得去见房仲业者才行。而且我希望阿晴也一起来。」
羽贺那这么说完后看向我。
她的神情有点羞涩,眼神像在央求。
「因为……那是我们两个人要住的房子。」
而在她那双美丽的黑色眼睛中,稍微掺杂了一抹不安的色彩。
「你很忙吗?」
「才没这回事!」
我气魄十足地回答,然后随着自己那句话的势头站起身来。
虽然羽贺那缩起身子往后退了一步,但这我哪管得着呢。
「没问题啊!假我都请好了!」
虽然羽贺那刚刚被我吓了一跳,但她在听到这句话后,紧张的情绪也渐渐舒缓,最后松了口气说。
「太好了。」
她随即露出了柔和的笑容。
这个笑容让我觉得好像一切怎样都已无所谓,仿佛我只要能看到这个其他什么都不需要了一样。虽然羽贺那很笨拙,眼神和行为举止都很容易被误解,但我却觉得她的这些特点不用改掉也没关系——如果这个笑容将来也只有我一个人能看见,那就保持这样也没什么不可以的。
表情十分开心的羽贺那看了看戴在左手腕的手表确认时间,那只细表带的手把可能也是理沙的喜好吧。然而羽贺那脸上的笑容却一下子消失了。
「时间要赶不上了。」
「那我们快走吧。」
只要羽贺那不生气的话,不管怎样都好。
我很有绅士风范地陪伴着羽贺那走在走廊上,一边笑着心里一边这么想。
理沙之所以对我瞒了这么多事情,绝对是故意的不会错。
身为被吓到打从心底发颤的当事人,我不管怎样都很想对她埋怨个几句。
但「别放羽贺那一个人」这个警告也确实是再正确不过,让我对她是连一个字都没办法反驳。
这样想就让我发自内心地觉得,自己实在非常受到眷顾。
「怎么?」
在我们出了教会,走到外面的走廊上时,羽贺那一副不解地对我转过头来。
我摇了摇头,装作若无其事地说道。
「我觉得你这发型和打扮都很好看。」
「……」
羽贺那依然面无表情的脸红了起来,把头猛一转看回前方去。
虽然我曾为了羽贺那交出了三百亿慕鲁的身家,但我想这价钱实在是够便宜了。
在我轻轻握住羽贺那的手之后,她虽然没有和我对上目光,但却紧紧地回握住我的手。
在搭乘电车到街上去后,我们所看到的是一如往常的月面生活情景。
在政府的行政中心里面,从已经进入危险区的利率价差、逃往地球的大量难民人口,以及可说是从月面都市建立以来最惨不忍睹的经济统计数据都在漫天乱舞,让人对于月面正面临空前危机的事实深信不疑。
但在实际走到了街上之后,我却看到还有很多人仍留在月面,至少用看的分不出跟之前有什么差别;店家也都照常营业,人们都正常地工作着。
这让我一瞬间不禁怀疑,是否这一切都是假的呢?
当然了,就跟光看数字就明白世界的全部未免太极端一样,光在街上闲晃所看到的世界,也不会是这世界真正的模样。但即使如此,我依然感觉自己真的好久没看到这种在眼前存在着实体,甚至能用手触碰到的现实了。
而我就是为了要保护这样的世界,才自愿挑起大梁的啊。
我和羽贺那两人站在电车的车门旁,原本话就不多的羽贺那一直安静看着窗外的景色。当我盯着她的侧脸瞧时,羽贺那也对我瞄了一眼,好像有点不满似瘪了瘪嘴,又将目光转回了风景上面。
因为要是一直看她的话好像真的会惹她不开心,所以我也跟着把视线移到了风景上。
在我眼前,有着许许多多人们的生活、有着他们的人生。
我还有办法再继续努力下去。
我在心中这么想着。
「话说我们是要去哪呀?」
不过在我们搭电车一路来到终点站后,疑问最终还是胜过了我心中的这份感慨。
月面都市是以集中了经济机能,被称为牛顿市的地区为中心,以同心圆状向外扩展而建成,所以愈往外走去地价就会愈低乃是通例。不过由于地价连续涨了许多年,让都市更新也重复了好几轮,外侧的一些地区好像也变得挺有模有样了。
电车终点站的站名也叫作什么某某公园站,是个我完全没听过的名字。车站的内部装潢颇为雅致,让人能舒展身心。
「这里。」
但羽贺那却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她操作装置切换成了通话模式,跟房地产业者进行了联络。我左右张望这车站的模样,觉得实在是美仑美奂,实在很难想像这个地方从前可能被称为某某外区,是低收入族群所聚集的地区。
而后,终于有个揣着公事包的中年男子朝我们跑了过来。
「啊,抱歉让您们久等。我是从另一头下了车……」
「就算这样依然有准时。房子怎样了?」
虽然羽贺那对那位不动产业者这么说道,但那个人却还是茫茫然地看着另外一个地方——他的目光所指不是别处,正是我的脸上。
「怎么了吗?」
我故意露出笑容反问,让业者吓得回过神来摇头。
「请带我们去看房子。」
在羽贺那再次这么说后,那个男子虽然回说「啊……是,是的……房子是吧?那当然没问题了」并为我们领路,但目光还是不住朝我飘来。
毕竟我上电视的次数那么多,他会有印象也是当然的吧。
但毕竟我也没有坦承身分的必要,所以便装成一副若无其事的态度。
「不过我说真的,两位客人会选在这时候购屋还真是有眼光呢。」
这个房地产业者用一副老古板的口吻开始寒暄,那副模样从某方面来看会让人想起八年前借钱给理沙她们的户山大叔。
「正如您们所知,虽然土地等物件近来是惨跌,许多物件都还没办法定价,但在这时候呀,也有一些人认为价格已经到底,所以来自地球那边的投资就渐渐回笼了哦。」
这事情我也有听说。
房地产的行情应该迟早会触底反弹才是吧。
毕竟羽贺那和巴顿所装设的炸弹并没有爆炸,月面并未崩毁;到头来也不是全部的人都舍弃了月面。实际上是有很多人把这里视作故乡,决心要留在此地;而也有很多人相信,既然如此,月面也就必定能东山再起。
我也有从艾蕾诺亚那边听说,现在一手经营修拜崔尔投资的马可也有在投资房地产。而我之所以没跟他本人确认,原因则是因为现在我身处的立场。要是我和在进行投资业务的马可见面谈话的话,可能会让人质疑是内线交易。我所决定的任何一个利率调整或金融支援的行动,都可能大幅改变市场状况。
在走出行政大楼回到现实世界后,我确实感受到权力还真是可怕啊。
「这附近一带虽然在往日被用外区这种名字来称呼,但现在却整然得会让人以为自己看走眼呢。不过因为在重划时,这个区域被规划成了月面的游憩场所,所以气氛可是很闲静呐。」
这个地方的建筑物楼层确实并不高。从牛顿市那个不免会使人产生错觉,仿佛要摔进摩天大楼夹缝间的地方来到这里,让我觉得天空非常广阔。
「客人您们看中的建筑,到前阵子为止都是由知名的珠宝设计师当成工作室兼住家,实在是别具风格呢。依坪数来说也非常适合两位居住。」
直直朝着前方走着的羽贺那稍微朝我看来,浅浅露出微笑。
虽然光是这个表情就让我开心不已了,但也有些事让我挂心。
因为如果是住在离市中心这么远的地方,那我要上班感觉会很不方便。但也或许是羽贺那事先算准我横竖会忙到没办法回家,所以才这样选的吧。
正当我心中这样想着并弯过了转角时,房地产业者开口道。
「说起那栋房子呀,其实有着很奇特的经历,是历经了两次迁建,最后又回到原址呢。但也就是因为这样才显得别有一番风味吧?房子内部受到精心打理,看起来没有外观那么陈旧。总而言之,这实在是一栋和景色相当合衬,富有格调的房子不是么?真该说把这房子迁建回此地的前任屋主,不愧是位艺术家,品味实在不俗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