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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天鹅堡垒(2 / 2)


『——以损耗为前提啊。』



莱登低声喃喃了一句。



几架「阿尔科诺斯特」即使被机枪炸飞脚部,照样抓住战车型,就像成群秃鹰活生生撕裂一头野兽般同时开火。



为了拦阻前去掩护友机的成群近距猎兵型,就凭一架机体挡住它的去路。



当近距猎兵型追杀到树上时,它们主动抓住敌机,一起坠落高达十几公尺的高度,又或是凭一架机体吸引成群自走地雷的註意,被十架以上抓住,最后冲向附近的战车型一起炸毁。



跟八六或联邦的「破坏之杖」部队那样,以多架机体联手与「军团」对峙的方式并不同。打从一开始就是以牺牲部分队员进行诱敌、拖延或舍身突击为前提的作战与行动。而任何一个「西琳」对这都没感觉到任何疑问或恐惧。就是差在这种果断与毫不迟疑的地方。



是甘愿成为消耗品之人才有的态度。



『这下子看来,最好考虑一下运用方式喔。照这样削减下去,攻略作战的去程还好,回程会出状况。』



「嗯……」



辛回话到一半,註意到一件事而停了下来。在左前方,描绘出急转弯曲线消失于树林远处的山野小道前面,他的异能捕捉到与「阿尔科诺斯特」们交手的部分「军团」突破了它们的防线。他视线锐利地转向该处,只见两辆战车型沿着山野小道现形了。



战车型的感应器能力很差。可能是原先没侦测到「送葬者」就在弯道前方,戒备着另一方向的炮口于一瞬间空白后旋转过来。然而当它瞄准目标时,以最大战速突击的「送葬者」早已接近到它的极近距离内。



「送葬者」以倒树为立足点,压低姿势锐利飞出,在跟第一辆的侧面擦身而过之际一刀砍去。接着再以其后脚作为踏脚台,一个跳跃躲开第二辆的炮击,对着炮塔上部赏以八八毫米炮弹还以颜色。



两辆战车型不约而同地颓然倒下,「送葬者」也几乎于同一时间掀起雪烟着地。



急急忙忙追上来的「阿尔科诺斯特」呆愣地站在原地的模样映照在萤幕上。



绘于机身的识别标志为白色海鸟。是「海鸥」——蕾尔赫的座机。



『……真是惊人,不愧是第八十六区的死神阁下……想不到人类居然能单骑打得战车型无法还手。』



「你们那边剩下的『军团』呢?」



『咦?……噢,队员们在解决它们了。非常抱歉,我等疏忽大意,还劳烦阁下动手。』



她说话的同时,「海鸥」的蓝白色光学感应器左顾右盼,在两辆战车型的残骸上来回梭巡。



确定两架机体皆已完全停止运转后,蓝白色的光芒换成在「送葬者」身上打量。



『真佩服您如此从容自若,能将这架简直不受人类控制的悍马驾驭自如。』



「习惯了。」



辛淡定地回应。



在第八十六区战斗就是不习惯就得死,而无法适应的人——身体跟不上的人,早就无力战斗而一一死去了。



『习惯了……原来如此。那么第八十六区,想必是相当严苛的战场吧……』



蕾尔赫分明不具有呼气的功能,却叹息似的说道。「海鸥」的光学感应器再次转向「军团」的残骸。



『……死神阁下,假若……』



就在这时,她那小鸟啾鸣般的嗓音……



纯粹像是问一件芝麻小事般,结结巴巴地问了:



『假若舍弃您那人类肉身,能够获得更高度的战斗性能,死神阁下会为了战斗到底选择舍弃吗?』



一瞬间,辛没听懂她在说什么。



然后一会过意来的瞬间,就连辛也不禁感到一阵战栗。



「你是说——」



『在循环系统加装搏动辅助器,再将下肢换成收缩力较强的人工肌肉,就能预防黑视症。将血液替换成人工培养品,就能提升氧气的搬运效率。真要说起来,不易承受冲击的内脏,在现代的高机动战斗中只会碍事……这一切在联合王国虽然还在实验阶段,但都是可能实现的技术。尽管只有脑部的脆弱无法解决,然而我等「西琳」就连这点都克服了——假若能够得到这些,您会想要吗?得到这份力量,借此战斗到底?』



「…………」



这的确是……



为了对抗「军团」——如果只为了战胜它们,这的确是有用的手段。



「军团」之所以能让人类兵败如山倒,全都因为它们是只为战斗而制造出来的存在。人类具有一堆在战斗中派不上用场或是于己不利的功能,自然不可能与整个存在全着重于战斗的「军团」平分秋色。



但是假如将这一切全数废除……战斗中不需要的内脏,以及不适合战斗的血肉尽皆抛弃,替换为更具效率的机械,确实是可以提升战胜的机率。



然而——即使如此。



就连辛没有特别保护什么,也没有特别获得什么,身为纯粹以战斗到底为骄傲的八六,都不这么觉得。



不觉得——宁可舍弃血肉之躯,也要战斗到底。



对于无法作答的辛,蕾尔赫笑了。



笑意中夹杂着些许嘲弄。



同时,也带有淡淡的安心。



『——说笑罢了,请您忘了吧。』



「你……」



机械少女浅浅地,淡淡地笑了。



『敌人要来了,死神阁下……请您忘了吧。』



「破坏神」与「阿尔科诺斯特」会合后,很快就展开了「军团」空降部队的扫荡战,稍晚之后联合王国的机甲部队也成功击退了「军团」的机甲部队。



在那冰雪地带战斗的空档。



『——一群急着寻死的鸟妖。』



巧的是处理终端与联合王国军驾驶员低声说了同一句话,但没人听见。



辛听见飘零粉雪般轻细的亡灵悲叹,目光反射性地转去一看,只见倒卧在那里的不是「军团」,而是「阿尔科诺斯特」的残骸。



辛松开扣住扳机的手指叹口气,觉得这样实在很棘手。「军团」与「西琳」的悲叹,由于原本同样都是死者,导致辛无法听出差异。当然,「破坏神」的系统会将「阿尔科诺斯特」判定为友机,但机体像这样半毁时就很难判断了。



既然听得见悲叹之声,可见驾驶舱内的「西琳」应该还没死。



或许还有余力拉她出来。



确定周围没有「军团」会立刻接近过来后,辛打开了「送葬者」的座舱罩。



打开「阿尔科诺斯特」的座舱罩费了一点工夫,不过那是因为座舱罩不在正面,而是采用背面装甲往上弹开的形式。考虑到正面防御的问题——以保护乘员为第一考量的话,或许是该这么设计,但以辛的感觉来讲,老实说他觉得很恐怖。



输入紧急用的共通密码后,伴随着压缩空气泄漏的声音,座舱罩向上弹开。在窄小的驾驶舱里,「西琳」将上半身转过来,拿突击步枪——联合王国制式的七·九二毫米口径——对准了辛,然后显得很尴尬地把枪口放下。



她有着以少女来说较高的个头,以及红得过火的发色。记得识别名称〈名字〉应该是叫柳德米拉。



「失礼了,诺赞上尉。我以为是自走地雷爬到了我背后。」



没错,将背面装甲做成座舱罩时,万一被敌人强行撬开,乘员就会遭受到来自背后的袭击。再加上座椅限制了射击角度,碰上动作迅速的「军团」绝对来不及应对。



「提高警觉是当然的,不用放在心上……你能动吗?」



看到辛伸出手来,柳德米拉先是一愣,然后苦笑了。



「殿下明明告诉过各位,我们『西琳』是无需救助的齿轮人偶了。」



「你们战况不是已经告急到需要跟联邦联手了吗?……至少不用连好端端没坏的东西都废弃重做吧。」



柳德米拉没回答,只是加深了苦笑。



辛拉着她交给自己的手,从半毁的「阿尔科诺斯特」里将她拖出来。



的确很重。



而且一碰就知道,手掌很冰。



是不具生命之人的冰冷温度。



她的原型似乎是一位年轻男性。与眼前少女截然不同的低沉嗓音,用不具言语的人类声音悲叹不已。



诉说着思归之意。



「军团」以及其他众多「西琳」都是……就跟如今已然逝去的哥哥亡灵,以及少数仍旧留在战场上的战友们的亡灵一样。



「……还是说——」



问题一不小心脱口而出。



辛想都没想到自己会问这种问题。



「你其实并不想获救?」



宁可就这样遭到弃置,然后毁坏。



继而——迎接该有的死亡?



柳德米拉一瞬间睁大了眼睛,然后笑逐颜开。



「怎么可能?我这具身躯是联合王国的剑与盾。」



那种声调与表情,仿佛由衷感到光荣。



别说辛这个没有祖国的八六,就连在联邦遇过的几名军人,也不具有这种言论与感情。



生为供人利用的工具,不是接受现况而是引以为傲。



非人存在的……骄傲。



「当我剑断盾毁之时,必拖着我等祖国的敌人共赴黄泉。因为我们就是为此,才会希望能留在战场上呀。」



……尽管封闭在她体内的亡灵,悲叹的是不同的心愿。



「——大致上好像都解决干净了,是不是该撤退了?」



安琪环顾失去敌机踪影的战场说道。层层重叠的树木,堵塞了冰雪战场的视野。左手边的树林对面似乎有条大型溪涧,附近的水流似乎都汇聚于此,轰轰低吼的流水声在岩壁间回荡,断崖的高度似乎相当高。



这次武力侦察的目的纯粹只是欺敌与声东击西,可以说与敌方部队接触并发生战斗时,就已经达成了目的。能够得知敌军部署了电磁弹射机型,也算是一大收获。



『就诺赞上尉的搜敌能力来看,这附近还有敌机吗?』



相隔约莫十公尺的距离,驾驶「射手座」前进的达斯汀问道。这位小队当中训练程度最低的共和国人,都是跟安琪组成两人小队〈Buddy〉展开行动。



总而言之,安琪耸了耸肩。



只有当待在辛附近的时候,直接分享辛的异能捕捉到的「军团」位置资讯才有意义。因为借由知觉同步传来的亡灵位置是以辛为基准,而且……



「每次有新人加入,我们都会提醒这一点……就是最好不要太依赖辛。虽然辛的异能确实精确到教人害怕……但也不是每次都能对大家提出警告。」



因为,假如有一天,大家陷入失去辛的状况时……以前一味依赖他的人,以后就会失去战斗能力了。



过去在第八十六区时安琪会接着说完这句话,但现在她吞了回去。那时他们註定会在从军之后的五年内死亡。因为这是早已确定的,所以她会这么说。



但现在不是了。



既然如此就不用说了,她也不想说。



她不愿想象那个沉默寡言的少年同胞死去的模样——正因为他一天到晚陷入生死垂危的状况,所以更是如此——而且据说讲出口的话,当中会隐藏着化为真实的力量。



她是听凯耶说的。



那个在第八十六区第一战区的最终处理场,头颅落入敌军手里,沦为「黑羊」的战友。



达斯汀似乎在细细斟酌这句话的含意,沉思默想了片刻后点点头。



『……说的也是。况且如果一直依赖上尉,他负担一定也很大。』



安琪稍微张大了眼睛,继而露出微笑。



据说达斯汀原本是个优秀的学生,还在共和国的建国祭负责演讲。事实上他吸收学习得很快,而且总是自己动脑,进一步深思别人教他的事情。



即使如此安琪还是没想到,共和国出身的达斯汀会顾虑身为八六的辛。



「就是呀,希望你可以尽量——不要让他太勉强自己……啊。」



在对话当中仍然眼观四方的安琪,这时发现到了某种东西。在视野边缘,树林的另一头,有个东西正在往断崖下方移动……是森林里的野兽,或是……



『我去。』



「拜托你了……小心点喔。」



接着「射手座」移步前进。他压低姿势以提防枪击,慢慢地探头看过去。



『——什么东西……?』



「少尉?报告状况要精确……」



『不是「军团」,没有类似的东西,只是……』



「射手座」光学感应器的影像透过资讯链传送过来。由于达斯汀正在凝视目标的关系,画面自动跟着扩大。



那是个高低差大到让人毛骨悚然的断崖。河川在遥远的下方滚滚流过,于远古时代由冰河削切出的锯齿状岩壁,在左右两边傲然耸立。



而在两面岩壁的各个地方……



「炮弹……!」



不知是一二○毫米战车炮弹,还是一五五毫米的同种子弹。只勉强露出圆形弹壳底部的炮弹,隔着间隔一字排开,埋进了岩壁上。



既然弹壳还在,就不会是试射或什么射在上头的炮弹。是某人——恐怕是「军团」为了某种目的埋进去的。



一发现到连接引信部分的带状物体的瞬间,安琪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这是——……



「叶格少尉,快退后!上校、辛,你们当心!」



安琪等不及重新连接知觉同步就大声喊了出来。某种东西映入了「射手座」的视野。从受过复杂切削的岩石表面缝隙间爬出来的自走地雷一认出「破坏神」,就伸手去抓连接火药的导火线,将它抱进含有高性能炸药的胴体怀里。



「退路被设了陷阱——……!」



啪地一下放射出闪光与冲击波,自走地雷自爆了。火苗沿着导火线烧到炮弹的引信,点燃弹药并接连将其引爆。



两人站立的附近一带——针叶树林与结冻的大地,在一瞬间内坍塌下陷。







看来自己被冲走了很长一段距离。



安琪千辛万苦才爬上堆积着倒树或砂土的河岸,看看座舱罩打开而一半淹水的「破坏神」,叹一口气。



「……有没有受伤,少尉?」



「还好,没有。」



幸好驾驶的是「女武神」。假如是设计与组装偷工减料,座舱罩与本体之间留有空隙的——遑论什么防水性的共和国铝制棺材,现在早就溺死或冻死了。



即使如此,爬出机体时仍然稍微弄湿了身体。太阳在他们昏倒的期间早已西沉,在停止下雪却反而变得更冷冽的空气中,安琪撩开快要结冰的头发四处张望,随便哪里都好,想找到一处可以勉强遮风避寒的地方。



在陡峭断崖围绕的谷底河边,有一间仿佛陷进悬崖岩壁的圆木小屋,两人姑且先到里头避难。大概是狩猎小屋之类,在联合王国的冬季山野之中,用以度过几天时光的设备。



室内陈设虽然粗陋,但盖得很坚固,在仅此一间的房间深处有个大壁炉,似乎还能用。运气真好。



「要在这里等待救援吗?」



「只能如此了吧。『破坏神』没能源了,而且现在也不能使用知觉同步。」



气温低于零下,同步装置又是金属制品,害他们刚才差点没冻伤。



「待在这里可以遮风避雪,我想应该不至于冻死才对……不过……」



安琪想起一件事,叹了口气。驾驶舱里备有折叠式枪托的突击步枪,虽然跟枪套里的手枪一起带来了,但是……



「自走地雷也就算了,假如其他『军团』跑来,就有点难对付了呢。」



「——遇难?」



「大概就是这么回事。」



尽管时值晚春,但这么少的人数在雪山里孤立,辛自不待言,就连平时从容不迫到傲世轻物的维克,表情也不免显得僵硬。



地点在列维奇要塞基地的会议室。一行人虽然得知安琪与达斯汀两人摔落悬崖,但因为需要补给,再加上支配区域深处的「军团」有发动攻击的征兆,于是不得不撤退,一回到基地就召开了这场紧急会议。



莱登、赛欧与可蕾娜都还穿着机甲战斗服〈Panzer Jacket〉,准备好一做完最低限度的补给,就立刻外出搜救。神色不安的蕾娜与神情严峻的维克,正在从地形研拟搜救范围。



摔落的地点是一座深谷,因此收不到「破坏神」的讯号,知觉同步也连不上,目前就连两人是生是死都无法确定。



「唔嗯。」芙蕾德利嘉傲慢地鼻子一哼,站了起来。



「汝等所有人似乎都忘了,此种时候正该轮到余上场啊。」



「啊!」蕾娜叫了一声。



「只要有罗森菲尔特助理官的异能,就能找出两人的所在位置了呢。」



「嗯,尽管交给余吧,米利杰,看余三两下就把迷路的大姐姐与达斯汀那小子找出来。」



芙蕾德利嘉得意地尽量挺起平坦的胸脯,睁开了「眼睛」——



然而。



「瞧,找到了!这里是……………………………………」



沉默降临四下。



一段极其漫长的沉默降临室内。



「…………………………这里是哪里啊!」



屏气凝神地等着她下一句话的蕾娜,虚脱得差点没摔倒在地。



辛叹一口气问个问题。虽然他早有预感……



「芙蕾德利嘉,总之你先看看周围有什么东西。」



「呃呃……」



芙蕾德利嘉似乎正在拼命环顾四周。她让一双红瞳继续散发微光,小脑袋瓜转来转去。



「……有雪!还有山!」



那是当然了,毕竟是雪山嘛。



「有没有什么能当成目标的显眼物体?」



「呃呃,这个嘛,两人待在一间老旧的仓库里…………右手边有棵大树!」



那是当然了,以下省略。



她所谓的仓库八成也是狩猎小屋或类似的什么,但这种小屋其实到处都有,算不上太有用的线索。



「看得见星星吗?」



「看得见,可是,呃,余不会观星……」



那倒也是。



「北极星……可能也认不出来吧。如果我跟你解释,你有办法找到吗?」



「呃呃,这……星星太多了,看起来都一个样……」



原来如此,完全行不通。



其实想也知道。辛有过雪地山野的战斗与潜伏经验,也曾经在孤立无援的状况下险些遇难,觉得并不意外。雪山这种地方,就是会让人完全无法掌握自己的所在位置。



顺便一提,维克从刚才就趴在桌上一抖一抖地痉挛。



看来是笑到发不出声音了。



「我了解了,那就只能一步一步慢慢搜索了。」



「抱歉……」



芙蕾德利嘉垂头丧气,显得很气馁。



辛轻轻拍了拍她那颗小小脑袋,完全是无意识下的动作。



「能够得知两人平安无事,而且看得见星星……表示天气放晴,这样就够了。假如他们那边在刮暴风雪,就无从找起了。」



「……嗯。」



好不容易笑够了的维克也站了起来,不过眼角还泛着泪水。



「话虽如此,但晴朗的夜晚反而比较冷,不赶紧救出他们就糟了……我这边也派出人手,得尽早找到他们才行。」



使用从驾驶舱带来的求生工具包里的防水火柴与固体燃料,配合小屋墙角剩下的木柴替壁炉生火后,其他就没什么事好做了。



安琪脱掉弄湿的战斗服外衣,改为披上同样取自求生工具包的毛毯,註视着烧得还不够旺的壁炉。



孤身受困于战场或是险些遇难,在第八十六区都是家常便饭。所以安琪虽然急忙找了个地方避难,但并没有特别感到焦虑或不安。



只是。



安琪紧紧抿起了嘴唇。



那时候……有另一个人,从最初的战队就一直陪在她身边。



现在已经不在了。



不在人世了。



「……艾玛少尉?」



「没什么……噢,叫我安琪就可以了。记得我们应该是同年龄吧。」



安琪也看过去,只见达斯汀也一样脱掉了外衣,披着毛毯。摇曳的火光映照在白银色的瞳孔里。



那是白系种特有的,具有银白色素的眼睛。



要是自己也拥有那种色彩的话……



安琪看着他或蕾娜的时候,有时会忍不住想——那样的话,自己跟妈妈就不用被赶进强制收容所了。



她并不想当一只白猪,在墙内过活。



在第八十六区遇见的伙伴,每个都是无可取代的挚友。



即使如此,假如问她是否庆幸能被赶进去并关在强制收容所与第八十六区……答案绝对是否定。



外貌一如月白种的母亲,为了设法保护几乎与月白种如出一辙的女儿而染上了疾病,像一块破布般死去。



还有本来应该是父亲的男人,说过的那句话。



至今仍无法抹灭的那句话。



「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问句无意识地脱口而出。



「为什么志愿加入这个部队?」



白银眼瞳偷偷回看她一眼。



「理由我不是说过了?我必须洗刷共和国的污名。」



「我不认为就只有这个理由。」



你明明有理由不用战斗。



「…………」



达斯汀註视着炉火不说话。



就在安琪快要忘记自己问过的话时,他轻声说了:



「我虽然是白银种,却是出生于帝国。」



安琪心头一惊,睁大双眼。



达斯汀只註视着壁炉的火焰,不看安琪。



「我在毫无印象的小时候,就跟爸妈一起搬到共和国,然后直接获得了公民权,所以没有半点帝国人民的意识。但我本来——其实是帝国人。」



「我以前居住的地方是第一代移民群居的新市镇,在小学甚至只有我一个白系种。然后……『军团』战争开打,只有我跟我的家庭,没被列入强制收容的对象。」



达斯汀边说边回想。



那天晚上,他觉得外面好吵。母亲看过外面后,铁青着脸叫他绝对不许往外看,然后到了隔天……



达斯汀一如平常地去上学……发现全校只剩下自己一个学生。



「这不是很奇怪吗?比方说诺赞上尉只是爸妈在帝国出生,上尉本人明明就是出生于共和国。他跟我一样都是帝国血统,跟我不同之处在于他是出生于共和国……可是上尉却被送进收容所,而我不用。照理讲应该是反过来吧,因为他们是拿帝国血统当借口,可是结果并非如此。学校那些同学也都一样,明明只有我一个人留下来说不过去,却只有我一个人能躲在墙内。」



只因为达斯汀……因为他们一家人是白系种。



「所以,我不觉得这件事跟我无关,一直觉得应该设法阻止……只可惜太迟了,而且到头来我什么也办不到。」



——这种状况要持续到什么时候!



那天晚上,他在建国祭的演讲中喊出了这句话。就在那没能得到现场国民们半点反应的祭典之夜,共和国灭亡了,原因是「军团」的入侵。



「……这样啊。」



安琪将脸埋在双腿间,只回了这么一句。但达斯汀听出她是想不到其他话可以回答。



沉默再次落入战地夜晚角落的一小间狩猎木屋之中,带着比之前少了一点尴尬的宁静。



话说回来,木柴火堆要烧得够旺需要时间,当然,小屋里的空气还是冰冷的。



身旁传来一个小小的喷嚏声,一看,安琪似乎觉得有点冷,在摩娑自己的肩膀,于是达斯汀果断地把披在身上的毛毯递给了她。



「……这给你。」



他把毛毯硬塞给愣愣地眨眼的安琪。



「两条都盖上,这样应该会好一点……听说女生的身体不适合受寒。」



「……谢谢你。」



但是安琪考虑了一下,她似乎是觉得带点蓝彩的银发还是湿的,会弄湿人家借她的毛毯。她在后脑勺将整把头发用力扭转盘起,紧紧缠绕好之后再将发尾塞进去,灵巧地固定住。



当她举起双臂时,毛毯与衬衣的衣襟稍稍滑落了一点。



看到在黑暗夜色中依然眩目的白皙肌肤露出一部分,达斯汀急忙想别开目光,然而不巧看到的伤痕让他倒抽一口气,变得无法转移视线。



插图p167



那伤痕似乎写着——妓女的女儿。



疑问不禁直接冲口而出:



「那个不能消掉吗?」



共和国过去曾经拥有相当先进的疮疤治疗技术,联邦想必也是一样。也许没有办法完全去除,但至少应该能比现在淡化一点。



安琪看看达斯汀的视线方向,然后露出一丝笑意。



笑得有点虚伪不自然。



「哎呀,真对不起,很难看吧。」



「啊,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



该怎么说才最能够避免碰到她的旧伤?达斯汀边想边开口,但到头来还是没能整理好想法,就直接说出了真心话:



「因为看起来……很痛。」



安琪顿时露出了大感意外的表情。



「那应该不是什么重要的伤痕吧。既然这样……我只是觉得或许没必要特别去背负它。」



意想不到的一番话,让安琪眼睛眨啊眨的。



然后她缓缓地露出了微笑。



「……也是。」



比方说对辛而言,脖子上的伤痕是哥哥留下的。



那伤痕对他来说想必意义非凡,让他在诛杀了哥哥后愿意继续背负,但又隐藏起那罪孽的遗痕不让他人睹见。不过……



「也是,或许可以消除掉了呢。我也想穿穿看背后挖洞的洋装……」



虽然还不想剪掉这头留长的头发。



「而且也满向往穿比基尼什么的。」



「比基尼……」



达斯汀一听,表情变得既僵硬又呆板。



「你是说……呃,想穿给某人看……之类的吗……?」



达斯汀战战兢兢地问道,让安琪起了点恶作剧的念头。



「为什么这样问?……难不成你喜欢我吗?」



「喜……」



达斯汀一瞬间支吾其词。



然后他以半自暴自弃的心境,激动地一口气说出来:



「对……对啦!不行吗!」



安琪只是开个小玩笑,然而意外的肯定让她张大双眼僵住了。



「咦……」



「这没什么好奇怪的吧,你长得这么漂亮,而且……我是白系种,你却这么照顾我,不喜欢上你才奇怪吧。」



随着达斯汀越说越激动,安琪的脸也越来越红。不知怎地,达斯汀不好意思再看着她而别开了目光,但还是挤出勇气接着说下去。干脆就全说出来吧,反正事情都变成这样了!



「我从一开始遇到你时,就觉得你的眼睛颜色很美。所以,你如果要穿洋装或什么的话,也可以从搭配眼睛的颜色开始挑。」



安琪红着脸蛋,心神不定地低下头去。



「那个……呃呃,这是我的……荣幸?」



不知为何句子变成半带疑问,看来她相当动摇。她将脸埋进双腿之间,隐藏起泛红的脸颊。



「可是——不行……我已经不会喜欢上男生了。」



语气有点像在规劝自己。达斯汀锐气受挫,退缩了一下。



「……为什么?」



「我有过一个喜欢的人。」



「!……」



有过。是过去式。而安琪是八六,也就是说——



「他很温柔,我一直到最后都喜欢着他……不管我喜欢上谁,一定都无法忘了他,一定会忍不住做比较。这样对对方很不好意思,所以,我再也不会喜欢上别人了。」



达斯汀眼睛看向壁炉里的火焰。



「我觉得——这样想不对吧。」



只有这点,他敢肯定。



「无法遗忘是理所当然,如果是个好人就更不用说了。因为无法遗忘,会忍不住做比较也是在所难免。可是,如果说因为无法遗忘,因为会做比较,所以就不再喜欢上别人,我觉得这样很奇怪。这样的话……你今后就再也无法获得幸福了。」



达斯汀一面从视野边缘感觉着天青色双眸的视线,一面刻意看着炉火说下去。就算这份心意得不到回应,那也是没办法。可是如果她说再也不会喜欢上别人,再也无法获得幸福,像这样作茧自缚的话……



「所以……我觉得你不用遗忘,也还是可以喜欢上其他人……至少,我不会叫你……忘记那个人……」



蓝色眼眸回看着达斯汀。



那是天空最高之处的苍蓝。



「——我是来找你们的。」



辛说了。



「不过,是不是打扰到你们了?」



两人猛地跳离对方身边。



达斯汀动作太急,后脑勺狠狠撞上墙边的某个架子,痛得他缩成一团。安琪则是一边毫无意义地拢紧胸前的毛毯,一边看向对方。



「辛,你……!」



站在小屋入口的辛,用一种就连交情已久的安琪都是初次看到的超——————轻蔑的目光看着他们。



安琪脑袋空转的同时,模糊地想起辛有走路不发出脚步声的习惯。看来习惯不发出来的不只脚步声,例如开关门的声音也是。



「还满从容的嘛。应该说真不好意思,我不够贴心。」



「你、你是什么时候来的!」



辛想了一会儿后回答:



「比基尼。」



「那不是几乎从一开始就在了吗!讨厌————————————!」



安琪抱头尖叫。



辛不理她,眼睛看向门外的斜上方。



他似乎是将「破坏神」停在悬崖上,然后在机体上绑了条钢索还是什么的降落下来。



「菲多,看样子不用救人了,麻烦把我拉上去。」



「哔……?」



「啊!等一下等一下等一下辛!不要走,救救我们嘛!」



菲多有些焦急的电子声,与安琪拼命挽留的声音几乎是同时发出的。



好吧。



这里还在「军团」四处晃荡的交战区域内,而且是在天寒地冻的黑夜里,假如一边提高警觉一边搜救的对象,竟像这样搞不清楚状况地歌颂青春,任谁都会有点火大。



所幸辛似乎是在开玩笑,他只打个手势向菲多要求了某种东西,然后将掉下来的物品直接扔给安琪。是用防水塑胶袋包好的替换军服与大衣。



他一定是在担心两人可能浑身湿透了。



「谢谢你……对不起。」



「不会。」



接着菲多把另一包军服丢下来,辛接住后,达斯汀伸手要拿,但下个瞬间包裹就砸到他的脸上,让他跌个四脚朝天。



布料包裹照理来说应该很难扔,它却一瞬间就刚速飙过辛与达斯汀之间不算短的距离,可说是一记毫不客气的全速投球。



达斯汀仅凭腹肌的力量霍地坐起来,大声嚷嚷:



「喂!你做什……」



「这是戴亚敬你的。你如果害她哭泣,我就代替他把你丢进『军团』里。」



这句口气平淡的话语,让达斯汀把抗议话吞了回去。他是初次听到这个名字,不过从语意上推断,就知道指的是谁了。



「——我知道了。」



至于安琪,则是被这番话惹得再次羞红了脸。



「那、那个,辛,我跟你说,我并没有忘了戴亚,真要说起来也并没有喜欢上达斯汀,我是说……」



尽管没到戴亚那么久,但辛这个少年对安琪而言,仍是共度了漫长岁月的家人般存在。她真的对达斯汀没有那个意思,而且……也不希望辛觉得她水性杨花。



看到安琪慌慌张张的模样,辛耸耸肩转过身去。



「我不知道你有没有喜欢上达斯汀,不过当着本人面前讲这种话似乎不太好,而且……戴亚已经过世两年了不是吗?我想那家伙也不会想一直束缚着你。」



听到这番话,安琪露出隐含着泪水的笑容。



想起那个乐天开朗的好好先生……曾经那般温柔的他。



「……你说得对,或许是这样吧,可是……」



我现在还是……



辛转身背对她,达斯汀则是别开目光,不去看她喃喃自语时滑落的泪滴。



话说回来,辛的无线电一直是开着的,所以两人自比基尼之后的对话全被出来搜救的整个部队听见了。



归返基地后,安琪是还好,达斯汀倒被莱登、赛欧、可蕾娜还有西汀等人狠狠嘲弄了一顿。



「……『雪女』与『射手座』好像也在刚才回收完成了。他们说一回去就要进行修理与整备。」



看来是回收部队传来了讯息,维克透过知觉同步听完报告后说道。



「包括外出搜救的『女武神』在内,由于整备延迟的关系,可能会稍微影响到三天后的龙牙大山攻略作战的出发时程。大概会晚两三个小时。」



蕾娜放心地呼了一口气。



「……幸好没事。不过,真对不起。」



「没什么,进攻作战会花上三天,几小时程度还在误差范围内……况且幸好两人归队,让我们得知了地面崩坏陷阱的存在。现在已经让『西琳』们去确认了,不过交战区域内可供运用的所有路径似乎都设了同种陷阱。她们说其中两处位于攻略作战时机动打击群的预定路线上。」



蕾娜的表情变得僵硬。幸好及早发现,否则在进行攻略作战时,难保不会造成所有部队的退路遭到斩断。



更棘手的是不同于普通的地雷,这种陷阱不会因为压力传感、声波或振动检测而自动启动。不启动就难以发现,更何况这种炸弹埋在无从检测的厚冰与岩盘下,破坏目标不是机甲而是地形本身。



尽管唯一的缺点在于必须使用自走地雷引爆——但只要运用电磁弹射机型,就能轻松且不被发现地将自走地雷抛进现场。



「虽然一时之间很难挖出来,不过我先命令她们拆除导火线与引信,用阻燃树脂埋起来了。尽管只是应急处置,反正只要能撑过攻略作战的期间就够了。」



「……你不觉得……有点奇怪吗?」



听到蕾娜慎重地说,维克的紫色双眸闪烁了一下。



「是啊。」



「毕竟『军团』与联合王国都混杂在交战区域里,想在机甲可能通过的所有路径设陷阱,并不是不可能。可是,在今天的战斗当中,陷阱却一直等到艾玛少尉碰巧发现到的时候才启动,这未免……」



敌人放任「神驹」与「破坏神」通过该处,连部队撤退时也没有用来妨碍他们……不会只是区域防卫用的陷阱。



简直……



「就好像在引诱我军深入支配区域,企图使我军孤立无援——是吗?」



「阻电扰乱型的寒冷化战术,会不会也是其中的一环?」



「……有这个可能性。在这慢慢被人勒死的状况下,联合王国军就算苦撑着也得展开反攻,为此投入的人员都是精锐。那些『军团』已经得到够多的小兵首级了,接下来想要的恐怕就是这些精锐。」



接着维克沉思默想了片刻,然后轻轻点了点头。



「——稍微做点准备好了,我会增强军团的预置战力。如果有个万一,可以派这份战力救出战场深处的士兵们。」







这种事应该早就做习惯了,但不知为何,只有这一次非常需要勇气。



无论是连上知觉同步,抑或说出这一句话都是。



「——蕾娜,你能稍微出来一下吗?」



辛压抑住前一刻的畏缩,装出自己平时的声调,但现在的他,对自己这种无意识的行为与理由都还毫无自觉。



列维奇要塞基地观测塔是早年挖通支撑基地天篷的岩山内部所建造成的要塞主楼遗迹。



沿着异样陡峭的顺时针螺旋阶梯不断地往上爬,就会来到天篷的上面。这里是供前进观测之用的观测所,位于这附近地势最高的要塞基地顶部,也就是天鹅的背上。



翅膀边缘一字排开的对空机炮与对地、对空复合式感应器,在夜空中切割出一块浓黑领域。从这个距离地表有几百公尺高的位置,必须走到天篷边缘才能看到地面。



在这有如漂浮于夜空中的场地,辛披着联邦军制式的战壕大衣,等着他呼唤的人现身。虽说时值晚春,但毕竟地点在雪地战场,这个任凭风吹日晒的场所实在是寒气逼人。



「嘿咻……」



伴随着小小的使力声,听得见通往观测塔内部的防爆活板门被人推开的声响。



轻柔的花朵幽香担任了引路之责。



那是雪地里不可能绽放的,早春的紫罗兰花香。是这两个多月来问过也记住的……蕾娜的香水味。



「——辛?你找我来这里有什么事吗?是不是有什么异状……」



讲到一半,待在稍远处的辛,听见了蕾娜倒抽一口气的声音。



哇……感叹之声从她的樱唇洒落,辛的视线自然地跟着她抬高向上。



他看见那无数的,多到让夜晚辉煌夺目的——星辰的光辉。



可能是因为必须遮蔽的太阳西沉了,阻电扰乱型的银云散去,夜空晴霁……



呈现出堪称壮丽的——星月夜景。



不知其名的无数恒星,镶嵌缀满了黑天鹅绒般的整颗天球,绚烂地散发光彩。一道格外亮白的银河斜着横越天空的两端尽头,星云形成了漩涡。



这是个缺乏人工灯光,远离人群都市的战地之夜。战场的夜空又黑又暗,也因此而被星光与雪地夜光照得微亮。



在几万年前切削成形,如今仍保持纯白的岩石天篷,与淡淡光芒上下辉映。细细的月牙恰如冷若冰霜的女王,坐镇于天顶的附近。



蕾娜脖子后仰到极限看得出神,再这样下去恐怕会直接往后摔倒,因此辛拉着她的手,让她抓住防止坠落的护栏。蕾娜好像完全没註意到这个动作,摇摇晃晃地照办,继续让星光映入白银眼眸之中。



过了很久,她才终于叹一口气,说了:



「……好美。」



「是啊……你以前不是跟凯耶说过吗?说在第一区看不到星空,所以很想看看满天的星星。」



对着她回望过来的双眸,辛耸一耸肩。



「只可惜不是流星雨……我去找安琪他们时看到了星星,所以……」



对辛而言虽是看惯了的战场星空,但那时他无意间想起了蕾娜与凯耶之间的对话。



在第八十六区第一战区第一战队的那间老旧队舍,那时他们连对方的名字都不知道……从没想过会像这样,站在同一个场所。



「所以,你就特地找我来看?」



「是我多事了吗?」



「不会。」



蕾娜羞涩地笑笑,再次将白银眼眸转向满天的星斗。徐徐吹来的夜风,让一头长发闪亮地飘舞。



她是在早春时节从共和国出发,因此似乎没带国军制式的冬季装备。她披着出发时紧急请人送来的联邦战壕大衣,在追忆之下微笑。



「只有这件事,肯定是在第八十六区生活的一大优点……我记得她是这么说的。」



蕾娜想起两年前听过的,如今已不在人世的八六少女的话语,如此低喃。



蕾娜原本以为第八十六区——那个全塞给八六的战场是人间地狱。



完全没想到被困在那里的他们,会对他们的境遇感到任何庆幸。



明明那时候自己跟他们待在不同的地方,不认识他们的长相,连名字都不知道。



蕾娜偷瞄了一眼站在自己身边,同样仰望着天空沉思某些事情的辛。偷看他那被大衣高领挡住,现在看不见的……斩首疮疤般的伤痕。



蕾娜没问过伤痕是怎么来的。



她对辛的了解不过如此,自己与辛的距离还很遥远,让她问不出口,辛也不会向她倾诉。



尽管站在同一地方、同一战场,光凭这点还不足以缩短距离。



——毕竟你们才刚见面。



葛蕾蒂说的没错,自己与辛才刚见到面,只互相知道名字,以及……好不容易才刚知道长相。



明明是这样,但蕾娜内心的某个角落,却不禁以为双方互相了解的部分不只如此。



她仰望着夜空呼唤道:



「辛。」



「蕾娜。」



不知为何,在完全相同的时机下,呼唤对方的声音重叠了。



一瞬间两人都无法接着说下去。双方都判断不了该做何反应,莫名尴尬的沉默暂时降临在满天星斗之下。



辛先重新打起精神,说了:



「……你先请。」



「抱歉……」



由于锐气受挫的关系,使得第二次开口需要一点勇气。



「……关于上次的事……」



一说出口,就感觉到辛传来些许紧张的氛围。



看来辛也并不是完全没放在心上。蕾娜不知为何因此稍稍放了心,说道:



「对不起,我说的有点太过分了。」



「……不会。」



「不过,我是真的感到哀伤,这句话我不会收回。你们已经离开第八十六区了,已经从註定战死的命运获得了解放。明明应该是这样的——但你们就只是获得解放而已。」



分明已经从除了选择死亡地点与方式之外,毫无自由可言的战场获得解放——却仍然待在同一个战场。他们说战斗到底是他们的骄傲,没错,或许这是他们仅剩的唯一一项存在证明,但他们如今应该可以冀求更多事物,却不去追求。



想去哪里都行,想成为什么样的人都行,他们自由了。



明明是这样——但他们还不懂得如何追求自己的未来。



「遭人剥夺的事物始终没能拿回来,所以对于将来也无法冀求同样的事物,不知道该以何种将来为目标。我有这种感觉……所以很哀伤。」



不懂得如今已经能冀求的幸福为何物。



无法在脑中描绘——那些遭人剥夺的事物。



就如同维克、西汀,以及过去葛蕾蒂说过的,蕾娜或许是相当傲慢。



明明属于剥夺、伤害的一方,却要求他们再次追求遭到剥夺的事物。



竟然说「因为牢门已经打开了,所以你们必须跟我来到同一个地方」。



明明不去任何地方,也是一种自由。即使如此,蕾娜仍希望他们来到自己的所在之处。



「只是……」蕾娜接着说了。



如今她会觉得,这句话或许……当时应该一起告诉辛的。



「我认为你们之所以对世界不抱希望,是因为你们……太善良了。」



辛一听到,顿时眉头紧锁。



「……善良?」



「是的。」



「就像你说的,坦白讲,共和国或者联邦——没错,我都不在乎……但我认为这跟所谓的善良并不一样。」



蕾娜忍不住笑了出来。



虽然她早就料到可能如此。



「辛,你难道没有自觉吗?……你是个秉性善良的人。否则你不会记住所有先一步逝去的人,还想带着他们一起走。应该也不会试着帮助哥哥、凯耶或受到『军团』囚禁的同伴获得解脱。」



「…………」



「你是个秉性善良的人。还有莱登或赛欧,可蕾娜、安琪跟西汀,以及所有八六都是。因为最简单的方式,应该是憎恨这个世界。怨天尤人才是最轻松的方式。一切过错都在共和国身上,所以你们大可以全部怪在共和国头上,选择憎恨我们就好。但你们却……削去了自己的一部分。为了不去诅咒世上的一切,而选择让自己受伤。」



选择自己割舍、烧毁曾经拥有的幸福记忆。



「……因为诅咒世界,才是真的会失去一切。」



就连最后剩下的骄傲,都不例外。



「是的,你们反而是将伤痛视为骄傲。」



即使遭人剥削,遭人践踏,仍然秉持着骄傲,绝不变得跟那些人一样低劣。



「如果这份伤痛代表了你们自己,那么我也无法要你们忘了它。但是……我希望你们的善良能够得到回报。」



蕾娜仰望星空,自言自语般地说着,宛如低吟悄唱。



在雪地战场,与漂浮于真空的群星世界,她就像在挑战人类无从生存的严酷天地,提出严正的声明。



「善良的人,应该要获得幸福才对。公正的人,应该要获得回报才对。这才是人类世界该有的样貌,假如现在并非如此,那我希望将来能够如此……因为人类向来都是这样,一点一点——实现理想。」



愿能实现公正而良善的世界。



总有一天。



听到这番如歌如诗,严正声明的宣言,辛说不出任何话来。



他认为这是永远无法实现的理想。



认为这是说得好听,却不切实际的空泛妄想。



他的确是这么认为,要不屑一顾应该很容易,但不知为何,他就是说不出口。



——看海。



半年前,在战殁者公墓的白雪中,自己说过的话重回脑海。



当时他许下带大家去看海的愿望,想让他们看看无缘目睹的事物,认为那是自己现在的战斗理由。



既然如此,那么尽管辛知道蕾娜想看到的世界不存在于任何地方,也无法否定她的心愿。



「抱歉,我怎么讲到这么奇怪的话题?而且你刚才好像也有话要说……」



「…………嗯……」



可能因为锐气受挫的关系,使得第二次开口需要一点勇气。



是啊,自己原本打算在这里跟她说什么来着?



在前去执行龙牙大山攻略作战之前——在作战一旦成功就会揭晓的事实确定之前。



「蕾娜,假如就像联邦或联合王国的预测那样,『无情女王』正是瑟琳·比尔肯鲍姆少校,而且她有某种办法能结束战争的话……」



这是绝对不可能的。



说归说,其实辛对瑟琳完全不抱期待。



战争一定不会终结。



即使如此,假如……



「假如这场战争真的能够结束——到时候……」



忽然间。



想讲的话唐突地中断了。



我们去看海吧,去看看未曾见过的景色。如果可以,我们一起。



辛本来是想这么说的,他听蕾娜说过想看海,但从未主动向她提起。



辛认为应该告诉她,只有这件事,绝不弄虚作假。



他想带蕾娜看海,因为这是他现在战斗的理由——



但是,无意间……



如虚幻泡沫般浮现的自我疑问,让喉咙为之冻结。



辛想带她看海。不是力有未逮,最终倒毙的死亡战地,他希望能让她看看如今受到战火封锁的世界无缘一见的事物。这是他的心愿。对,他变得能够冀求一些事物了。



既然如此。



那么,之后呢——……?



看过了海,然后呢?



蕾娜会有什么心愿?——是否愿意对他许下什么心愿?



这……



要持续到几时?



辛自己并不想看海,这点直到现在仍未改变。



自己没有任何想做的事。



那种空虚,让辛莫名地感到毛骨悚然。他急忙停止继续思考,但疑虑却遗留下来,未曾消失。



战斗到底,是八六的骄傲。



那么如果战斗到底,还活了下来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