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巨人内脏(2 / 2)
我指着大壶问道:
“那个不是陶器呢。”
“那是青铜器。而且不是日本的,是中国的。”
“中国制造的?”
“是中国古代的青铜器,不过好像是个赝品。”我又看了一眼青铜器。
“也就是说馆藏的日本艺术品只有陶器了,是这个规则?那其他的规则——我是说收藏的标准,您有没有研究呢?”
大青铜器阵旁挂着几件西洋军装。Aku瞥了一眼展品,说道:
“可能没有规则就是规则。藏品自然取决于收藏者本身。收藏家在思考的同时,不经意间也在暴露自己。大门大造其人,应该也是毁誉参半吧。在他这里并没有什么东洋西洋的界限。”
这番话我认可。譬如穷乡僻壤里的西洋馆,譬如水田梯田中的恶魔学。
Aku两眼一眯,说道:
“而且这样的特征——消失界限、将不同种类的展品混杂在一起,一股脑地展示出来,并不只是大门大造的专属。这个村镇本身也是这样。首先,镇子上流传的‘魔入’概念就很奇怪。一般情况下,偏僻乡村所说的鬼上身都是狐仙、狸猫之类的动物灵,又或者是人类恶灵,即一些土俗的灵异。但这里好像是西洋恶魔、怪物也能像灵魂一样附身。在典型的日本农村,总给人一种世界性的感觉。”
“你的意思类似于身居宿舍四叠半,心系宇宙大绚烂?”他略微一笑。
“在连通极小和极大这一点上是异曲同工的。你好像没觉得奇怪嘛,这镇子上的人不说方言。”
“说起来还真是。”
“不论男女老少,我都没有遇见一个会说自己镇上方言的人。正确来说,是不是八成镇子上根本就没有方言?但这是为什么?”
“说到方言——”
我一面整理思绪一边说:
“像是独白的延伸。只在极其封闭的团体里才有传播交流的意义。就是说当这个圈子和其他圈子交流贫乏时,方言就会越兴盛。那如此说来,这片土地某种程度和别的地方存在沟通交流。”
他点头道:
“你说到这里,我就想起剥魔风俗。因为这个仪式,很多外地患者会来此聚集。而这里也并不是那些被嫌忌之人的收容所,而是在漫长岁月中,不知不觉成了流浪者的大本营。如果使用传承悠久的方言,会让人和人之间的沟通显得困难。但另一方面,这里也确实是个闭塞的小镇。无论这块有限的土地和大多流动人口,可能都是这里特有的风土人情。”
“看来剥魔仪式影响很大呢。”我顿了顿,接着说:
“Aku先生听说过‘HITOMAAMA’这个词语吗?”
“没有,那是什么?”
“我也不知道,只能确认不是什么好东西。好像对于姑姑来说,那是比剥魔更不愿说出口的东西。”
我对他讲述了刚才在森林里经历的一切。空地上的锅、红螃蟹一样的女子——好像那些见闻都可以和HITOMAAMA联系起来。但Aku只是哼了一声,不置可否。
我看着他的脸问道:
“你不是这个镇子上的人吗?”
“我是流浪者。一直流浪,并未打算在此扎根,只是暂居而已。”
“那做美术馆接待只是打工了?”
“志愿者。因为知道这里有座奇妙的美术馆,所以来看看。一面研究这些展品,一面听候差遣。”
这时我心生一个淳朴的疑问。“那你原先是做什么的?”
“我在大学里工作。”
“学者?”
“像学者那样,但我没有公职,只是偶尔发发文章的程度。”
“作家?”
“也不是。研究人,自由职业,说到底就是个心血来潮的人。”我对他有一种奇妙的亲切感。虽说他和差贺医生一样属于知性理智那一类,但他属于置身事外的人。差贺还是被故土绑得太紧。在这点上Aku倒和我一样,都是局外人。
我看着展出的西洋军装。鲜红色居多。其中一件左肩上垂下豹皮的特别惹眼。
Aku顺着我的视线看去,说道:
“你果然还是对西洋艺术品更感兴趣呢。”
“大概源于它们比较花哨,便于理解的长处吧。”
我们走进皇冠陈列区。我看向展板,上面的文字里还出现了“鲁道夫二世皇冠”的字样,真的假的?墙上装饰着的莫扎特《德国舞曲乐谱》,我怎么也不认为那是莫扎特的真迹。Aku一边看着玻璃柜里陈列的老枪一边说:
“你对枪感兴趣吗?这是使用打火石的火枪,旁边是轮式机枪,那边是打火石式手枪。”
“不感兴趣。虽说我的朋友里有武器迷,但我觉得那不是小孩该玩的东西。”
“玛丽亚·特蕾莎女皇(Mara Theresia)八岁时就能玩专业猎枪,因为她父皇查理六世是个狩猎狂。”
“血统不同。”
展品中还有绘有会徽的牌桌、四脚呈鲇鱼形状的餐桌、大马士革锦缎的沙发等家具,也有水晶花瓶、带琉璃盖的深皿、鹦鹉螺的茶杯。
在展厅逛了将近一圈,突然出现了一堆盔甲。有步兵将校用的,也有骑兵用的,各色盔甲不一而足。还有格斗用的头戴面具的盔甲。面具上都是想象中的猛士或动物。这里多出的盔甲就送回大门家做装饰了吧。
在众多盔甲当中,要属格斗用的战甲外形有趣,因为是左右非对称的构造。当我向Aku询问原因时,他回答道:
“战斗过程中,左半身受到对方长枪攻击几率较高。所以左肩上的盔甲更大更厚。”
在盔甲周围还展示着长剑、盾牌、战马头盔等装备。其中一把长剑和砍断大门玲头颅的凶器十分相似。“怎么了,脸色那么难看?”
“我想起一些难堪往事。”
“是杀人案啊。”
“你怎么知道?”
“直觉。大门玲的案子,全镇上下人尽皆知。我也有所耳闻。听说玲女士被杀之后,头也被砍了下来。那么她的养子看到长剑自然不会好受。我听说大门家里也有这样的盔甲,所以也不难想到盔甲配长剑。甚至听到大门玲就是被长剑砍下了头,我也没怎么惊讶。”
“你知道得好多。”
“不是我知道,是我从你的反应里得出的推测。”看来Aku的洞察力很强。
他接着说:
“我对杀人事件有那么一点点的个人兴趣。可能就是凑热闹的劣根性的体现。”
“你对杀人有兴趣?”
“就是个恶趣味。我其实挺想让你和我说说事件的原委的。可以说说吗?当然如果你不想提也没关系。”
可以说啊。难得有与事件和小镇都无关的第三者想听听案情,机不可失……
我将案情前后对他和盘托出。
我在Aku的诱导话术下说了很多,但不只是话术问题,这个男人身上好像有一种耶稣基督般的救赎氛围,不过也可能是我的错觉吧。
等我长篇大论说完,Aku一脸费解的表情开口道:“这个土岐不二男,真有意思。”
“博闻强识,思维独特。”
“嗯嗯,非常有趣。有关杀人事件现阶段没什么可挖的,我只跟你说一点。”
他接着道:
“比如这里有幅十六世纪的西洋画,描绘了一位裸女和一只天鹅。当学者看到这幅画时,会思考画家在画什么。画作当然是写实地描绘了裸女和天鹅,不像现代绘画中那一类没有作者说明外人根本不知道画的是啥的画作。”
“那学者应该在思考这幅画的主题,就是theme吧。”
“Yes。他脑袋里会简单地进行解答。哦,把女人和天鹅放在一起,这是古希腊神话中的‘丽达与鹅’嘛。”
“听来像是非常明了的结论。”
“于是学者断言,这个画家描绘的是《丽达与鹅》。”他像在我眼中探索般看着我说道:
“但事实果真如此吗?这个画家画的真是《丽达与鹅》?还是说这只是学者头脑里对画作一厢情愿的解释?”
“那除了《丽达与鹅》之外,还是否有与女性天鹅组合相关的主题呢?”
他举起食指左右摇晃。
“这么想只能表现你思维受限了。如果你想发现别的可能性必须跳出思维的界限。”
“那还会有怎样的可能呢?”
“你可以试着站在画家的立场上思考。他画的就是裸女不是丽达。但由于背景是昏暗的褐色,画面让人沉闷,所以加了一只白色天鹅提亮。”
“白色。”
“Yes。只要是白色,无论鸽子、小狗、花瓶都可以。所以画家画的不是《丽达与鹅》而是《肤色与白色》。”
我略加思考后答道:
“你说的我理解了,可它和杀人事件又有什么联系呢?”
“比如从一目了然的元素入手,直接揣摩犯人意图是个危险的想法。先将它们放在头脑的角落。嘿嘿,你的表情告诉我你还没吃透我说的话。”
见我沉默不语,他点点头说道:
“我给你一个建议。将过去发生的两起案件重新调查一遍吧。”
“两起?”
“首先是王渕家母女斩首一案,这明显是杀人。第二起是大门大造的死。”
“祖父是被人杀死的?!”
“我不知道。只不过据我听到的耳口传言,他的死法并不普通。要不你先去调查王渕事件?关于这起案件忧罗巡查应该很了解。”
“有机会的话,我会调查的。”
他走上台阶。
“闭馆时间已经超出很多了。我得赶紧给你介绍三楼展厅。三楼比起二楼有原则得多。直言不讳地说——”
他看向楼上,忧郁地说道:“是个令人心寒的地方。”
石川五右卫门,日本战国时期织田信长丰臣秀吉时代的侠盗,他白天打扮成商人模样,到处探听富户人家,夜里进行“抢劫”。他因为偷窃丰臣秀吉一件名贵茶器千鸟香炉时失手被捕后,被丰臣秀吉处以釜煮之刑而死。后人称用大铁锅烧水洗澡为“五右卫门风吕”。
奥地利皇帝鲁道夫二世的皇冠,1602年制作于布拉格,之后成为奥地利的象征。
玛丽亚·特蕾莎(1717一1780),奥地利女大公,匈牙利女王,波希米亚女王(1740年至1780年在位)。
丽达原是埃托利亚国王的女儿,即海仙之女。她嫁给斯巴达王廷达瑞俄斯。因其丈夫忘了向美神阿芙洛狄忒祭祀,遭到这位女神的报复:一天,宙斯化作一只天鹅,阿芙洛狄忒化作一只鹰追逐他。丽达正在湖池沐浴,见一天鹅飞落湖边,就把它抱在怀里,从而受孕,生下了四只天鹅蛋,蛋中孵出四个神——卡斯托耳、克吕泰涅斯特拉、波吕丢刻斯和海伦。达芬奇于1506年以该神话为题材创作了油画《丽达与鹅》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