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行商人与灰色骑士(2 / 2)
弗理德以像个战场上的骑士口吻夸张地说道,然后开心地大笑起来。
「人类所建造的建筑物当中,碉堡是仅次于教会,第二充满机能美的地方。」弗理德一边走下石阶,一边说道。
想要爬上建盖在山丘上的碉堡,一定要先穿过呈右螺旋状的坡道。虽然这坡道陡峭,但还是足以让马车通行,同时也做了设计巧思,也就是敌人骑马冲上来之际,面向碉堡的右手边会一直是没有遮挡物的状态。一般来说,骑士会用右手拿武器,左手拿盾牌,所以在碉堡上比较容易展开攻击。
保护碉堡的石墙上设有洞孔,其目的除了用来观察敌人状况之外,还考虑到困守孤城时能够掌握到月日,而配合太阳和历书决定洞孔的位置。
白天的太阳高度如果会经过某个洞孔,就可以靠这些信息推敲出大致的月份。
另外,因为石碉不会吸水,所以碉堡各处挖了用来收集雨水的水路,并让水路流向菜园附近。
水路流出的位置放了瓮子,不浪费一滴水地收集水,就算水溢出瓮外,埋在地底下的石板也会接住水,所以最终还是可以在水井取到水。
如果是更加气派的碉堡,据说还会将排气口设计成绕过整座碉堡,以便在炉灶冒出的热烟排出屋外之际让住人取暖。
罗伦斯根本无法想象碉堡会有这般机能。
「一个人要维护碉堡实在很辛苦。尤其是石头坍塌时,根本就束手无策。」
虽然弗理德这么说,但罗伦斯觉得弗理德好几年来能够独力维护好这座石碉堡,根本可以算是一种奇迹。
吃完早餐后,弗理德带领罗伦斯到了地下的宝库。宝库当然没有被敌人破坏过,并且还保持着完美的状态,一点儿也没有被湿气和霉菌侵蚀。
「不过,虽说是比较值钱的东西,但还是以珍菲尔伯爵来到这里时所留下的东西为主。因此对我而言,这些都是标不出价来的宝物,但是你觉得呢?以商人的眼光来看,这里面有能够换钱的东西吗?」
烛光笼罩下,罗伦斯看见了高身分者旅行时所使用的帐篷和旗帜,以及长形衣箱和日常器具。帐篷和旗帜看起来确实是使用了高级布料,也没有发霉,所以应该能够卖得不错的价格。日常器具方面没有高级到采用气派的银制餐具,都是一些锡制或铁制的东西。当然了,这些器具只要拿去熔毁,至少会有金属本身的价值。另外还有记载了这座碉堡的权利书,以及免税特权的羊皮纸,但这里毕竟是十多年来连盗贼都忽视其存在的碉堡。可想而知,这般碉堡的特权证书一点价值也没有,但如果刮去文字,就能够再次以羊皮纸便宜卖出。说到其他挖出来的宝,顶多只有写了骑士冒险故事的复本而已。
罗伦斯在脑海里摊开账簿,然后一边加上帮忙换成现金时的手续费,一边一件一件物品地告诉弗理德金额。
弗理德在抹了一层蜡的木板上,用短剑一一刻上价格。
「嗯,是这样的金额啊……」
记下最后一笔金额后,弗理德一副感到佩服的模样说道。
「帐篷和书本的金额都很高,或许能够作为捐赠金让您带进修道院。」
在那之后,弗理德就能够自在地过着每天祈祷和思索的日子。
听到罗伦斯的话语后,弗理德大笑说:
「哈!哈!哈!我可是在这荒凉地方每天望着天空和地平线一路生活过来的人啊!我怎么可能把钱花在那种事情上!」
弗理德做出像个年轻人的发言,然后深深吸入一口气,并化为叹自心吐了出来。
「我是为了以剑得到领地,才会离开村落。事到如今不会想要安稳地死在有屋顶的地方。我是隶属于珍菲尔伯爵骑士团的弗理德·里德梅耶!」
弗理德虽然是老兵,但还是有老兵的气势。
罗伦斯听到弗理德的话语而心生某种感动时,弗理德忽然看向他说:
「说到骑士,让我想到了一件事。有一样最重要的东西忘了叫你帮我估价了。」
「最重要的东西?」
罗伦斯反问道,但弗理德没有回答。弗理德放下木板,并把短剑插回腰上后,朝向空间不算宽敞的宝库角落走去。
然后,弗理德挪开放了伯爵寄放帐篷和旗帜的箱子,并一鼓作气地掀开铺在箱子下方的深红色布料。罗伦斯以为是建造地下室时的构造使然,才会有一块凸起的地方,结果发现红布底下出现了一只足以装得下一个大人的大木箱。
木箱里到底装了什么呢?罗伦斯的这般疑问很快地得到了解答。
弗理德掀开木箱的盖子后,在烛光照亮下,罗伦斯看见像一个人缩成一团的身影。箱子里装的,是款式略旧、但从头盔到鞋子一应俱全的整套盔甲。
「这些东西……」
说着,弗理德拿起头盔,摸了摸有些受到挤压的额头部位后,带着思念之情眯起眼睛。
或许那顶头盔过去曾经与弗理德一同在战场上奔驰,并保护了弗理德的性命。
「你愿不愿意帮我换成现金啊?虽然这东西很笨重,搬起来挺累人的。」
说话的同时,弗理德把头盔轻轻丢向罗伦斯。
头盔表面上了足够的油,虽然色泽变得黯淡,但没有生锈。
这套盔甲只要稍微磨亮一下,就能够再次戴上战场。
不过,罗伦斯在脑里浮现战服的价格后,看向弗理德。弗理德显得难为情地笑笑。
「年轻时保护过我性命的这套战服估起来,值多少钱呢?」
罗伦斯曾听说过梦想成功的年轻人离开家园后,究竟会成为骑士还是山贼,就取决于能否凑齐一整套盔甲。
盔甲是如此有价值的物品,就像光是穿在身上,就能够看出身分的国王外衣一样。
可是,真的可以卖掉如此贵重的盔甲吗?
这么想着的罗伦斯无法答得顺畅:
「……我想,应该可以拿到把这里所有物品加起来的……价钱吧……」
「嗯,这样啊。如果说比伯爵在战场上威武飘扬的旗帜和帐篷还要高价,就表示之前穿这套盔甲的我,也是个相当了不起的人物啊。」
如果光是考虑金钱价值,或许确是如此,但从弗理德的口吻中,明显听得出这不是他的真心想法。大家曾经对着旗帜上的壮丽刺绣,以生命宣誓忠诚,但如今与色泽变得黯淡的盔甲相比,旗帜却只有几分之一的价值。
随着时光经过,只会剩下物品本身的价值。
罗伦斯痛切感受到名誉或权威是多么虚幻的东西。
「噗哈哈!如果是以前,我连想也没想过要卖掉盔甲,但现在面对盔甲说不出话来的人不是我,而是商人,真是太有趣了。」
被弗理德拍了一下背后,罗伦斯不由地咳了一下。
朦胧的烛光下,让弗理德更显得是在强打精神。
「……说实话,就算没有卖掉盔甲,其他东西应该也够凑齐盘缠。而且,您都有能力维护这座碉堡了,想必要当石匠或园艺师来维生也难不倒您吧。」
「没关系,为了让我守护这座碉堡,伯爵正式赐给了我骑士身分。既然要离开这座碉堡,就不需要盔甲了。」
不管是村落或城镇,最让人头痛的生意对象就是顽固老人。顽固老人不仅态度强硬,而且一定会坚持主张到底。在弗理德身上,罗伦斯也察觉到了这般氛围,但罗伦斯是因为看见弗理德显得落寞的侧脸,才放弃说服。
事实上,弗理德不想卖掉盔甲。
可是,一整套盔甲要作为陈年回忆带着走,未免太沉重了。
弗理德的这般心声显而易见。
「好了,上来去喝点酒吧。既然决定要离开这里,有些酒我想先开来喝。」
弗理德用着恶作剧的口吻这么说,刻意做出「现在还是上午,就提议要喝酒」的表现,好让罗伦斯知道他过往的生活有多么快活。
把头盔收进木箱后,罗伦斯两人爬上阶梯离开了宝库。
「我参加过几次大规模的战争。其中也包括了就算过了一千年后,编年史作家还是会记得的战役。我的头盔不知道被箭射中而弹开过多少次。铠甲被敌人的斧头打到弹开来的时候,我简直是头晕得眼冒金星。后来拿去铁匠那里修理时,铁匠还说我的铠甲没有裂开来,肯定是受到了神明庇佑。」
弗理德从食物储藏室拿来了透明葡萄酒,倒进杯中后出现薄薄一层沉淀物。与因为葡萄渣或为了掩饰味道而放入生姜等质量低的葡萄酒截然不同,杯底那层沉淀物,是罗伦斯只耳闻过其存在的高级葡萄酒特有的东西。
这种酒绝不是适合坐在屋檐下,一边让鸡只啄着鞋子上的毛球,还让猪只在旁边吵着要吃东西,然后一边喝的酒。
罗伦斯犹豫着该不该喝葡萄酒时,弗理德一脸开心得不得了的表情。
「这一定是神明的指引!居然来了一个识货的年轻人!」
弗理德这么说完后,硬是邀罗伦斯干杯,并一鼓作气地喝光了酒。
这么一来,罗伦斯就不得不喝了。
可以的话,罗伦斯还真希望喝下后能够吐出来装在酒桶里,再拿去城里卖。
「其实我是很想跟伯爵再喝一次,但没办法啰。」
说着,弗理德露出了笑容。那笑容不属于比罗伦斯多走过好几倍岁月的老人笑容,而是与罗伦斯同年……不,应该是比罗伦斯更年轻、内心仍抱着英雄梦的少年笑容。
罗伦斯喝光酒后,看见杯子里又被倒进贵得让人昏眩的高级酒。于是害怕会喝醉酒的罗伦斯开口说:
「离开这里后,您打算去哪里呢?」
听到罗伦斯的询问后,弗理德抬高视线地看着罗伦斯,并看似愉快地在自己的杯子里倒酒。
明明是贵族用晚餐时会喝的高级酒,弗理德却贪心地倒了太多,结果洒了一些酒出来,刚好被经过的羊只舔去。
「我想去找以前的同伴。同伴偶尔会寄信来。不过,当然是透过重情又重义,到现在还会送生活品过来的修道院寄来。」
就是喝劣质的啤酒时,也没有人这么粗鲁。
弗理德一口喝下将近半杯的酒,再咬了一口猪肉香肠。
「昔日威武的同伴,也差不多走到了人生的尽头。这恐怕是跟同伴聊往事的最后机会。还有,我想去看看以前守护过的城镇变成什么样,也想去以前因为我们而遭到沦陷的城镇教会赎罪。虽然我这样子,但还是想上天堂。」
弗理德没出声地笑笑,那模样显得迷人,会让人感觉到弗理德过往真的在战场上训练过。想到自己老了后恐怕没办法变得像弗理德这样,罗伦斯不禁有些不甘心。
「然后,最后如果能够躺在某处的温暖草原上死去,那就好了。你好像是过着旅行生活的旅行商人吧。」
弗理德的话题转向了罗伦斯。
「是的,没错……」
「那这样,你没有过这样的经验吗?当你饿着肚子一边想着自己搞不好会死掉,一边呈大字型地躺在好天气的草原上时,会有一种莫名的爽快感。」
弗理德一边仰望天空,一边这么说。
被弗理德这么一说,罗伦斯有些呕气地喝了口酒。
罗伦斯身为商人自立门户以来,只知道盯着地面看有没有钱掉在地上。肚子饿的时候,罗伦斯会幻想不知道能不能把鞣皮汆烫来吃,或是一直注视着圆浑有肉的马儿屁股看。
呈大字型地躺在地上,仰望天空准备接受死亡;罗伦斯出生以来从不曾拥有过像这样的觉悟,甚至想象不出那种感觉。
这般事实让罗伦斯感到很不甘心,而面向着前方。
「可能的话,我是很想这样子死去。但事实上……」
在这之后弗理德似乎嘀咕了什么,但罗伦斯没能够听到内容。
罗伦斯反问后,弗理德却说他根本没说话。
弗理德似乎是动了嘴巴却说不出口,所以喝酒想要把话吞回去。
「已经打开宝库让商人看的骑士大人,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好隐藏的呢?」
这句话对特别注重名誉的骑士,似乎很有效果。
弗理德用力拍了一下自己的额头大笑,然后丢了一块搭配料理的面包给一直虎视眈眈的斯图加特。
「你说的一点也没错。唉呀,我只是一边说话的时候,忽然惊觉到自己到了这把年纪,终于也会开始想这些事情。」
斯图加特还想要讨东西吃而靠过来,但弗理德推开它的鼻子,然后把盘子推到屋檐下最里面的位置说:
「呈大字型躺在草原上仰望天空,这其实是我初次上阵时的经验。」
罗伦斯完全无法想象那会是多久以前的事情,但弗理德一副仿佛昨天才发生似的模样,开始描述起来:
「那时我穿着笨重的盔甲,骑着不熟悉的马儿,心情急得不得了。我和敌人对上,并交手二、三枪后,我以为自己打倒了敌人,结果发现时已经呈大字型躺在地上仰望天空。盔甲这东西真的很笨重,虽然它很坚固,但一旦倒下来,就没办法独力站起来。再来就只能等着被人刺死,不然就是等同伴来解救。」
罗伦斯想象了骑士像一只乌龟翻过来的画面,差点笑了出来。
「我当然已经做好一死的心理准备。而且因为受到倒下的冲击,我什么也听不见。只看见一片晴朗的初夏天空在眼前延伸开来。战乱之中,我真的以为自己看到了天堂。」
然后,弗理德在最后压低声音说:「其实我是在以为自己打倒了敌人的那一瞬间,太过兴奋而落马。」
就算没有穿着笨重盔甲,光是从高大的马儿背上掉下来,也很容易致死。
弗理德落马后不仅只是晕厥过去而已,也没有被长枪刺死并被夺走身上所有东西,看来应该原本就是一位受到神明庇佑的人物。
不过,弗理德只说了这段往事,并没有把说到「事实上」就停顿下来的话继续说下去。
弗理德似乎也知道自己没能成功敷衍过去,他一副不肯死心的模样一会儿搔搔鼻子,一会儿喝酒,不然就是望着斯图加特和保罗在互抢面包。
直到喝光第三杯葡萄酒后,弗理德才总算开口说:
「我有事想拜托你。」
「是。」
弗理德隔了这么久才开口,所以罗伦斯也已经猜出大概会是什么事情。
在宝库里看着盔甲时,弗理德露出了那么落寞的表情。
罗伦斯藏不住笑意地露出笑容回答。
脸颊已经泛红的弗理德,用着显得呆滞的眼神看向罗伦斯说:
「你愿意见证我的最后一场战役吗?」
出发前,他希望再一次沉醉于过往回忆之中。
以一个对于一切事物都能够不抱一丝怜悯心换成金钱的商人来说,罗伦斯自知还不能够独当一面。对罗伦斯而言,这是会让人心神宁静下来的请求。
「我很乐意帮忙。」
弗理德猛然站起身子,然后一副感到刺眼的模样看向太阳。
虽说一整套盔甲的状态不差,但绳子和皮革的部位毕竟还是已经腐烂或生了锈,所以必须先换新。
幸亏弗理德拥有连工匠都会脸色铁青的精巧手艺,所以转眼间就利用鞣皮做好绳子,并进行修补。
弗理德进行修补的这段时间,罗伦斯用麻布沾了大量油脂,然后擦着盔甲、铠甲以及手背套。
盔甲上到处可见刀刮伤以及凹痕。
尤其是铠甲上,还看见了会让人觉得就算穿着铠甲,也可能是致命一击的大凹痕。
弗理德本人则是大笑说他也觉得很不可思议怎么自己没死。
很多时候都是因为这样的状况而在世上存活下来。
听说该死的时候,就是遇到村落的孩童乱挥木枪也会死。
「好了,差不多是这样吧。」
弗理德在最后绑上皮绳时,早已经过了中午时刻。
此刻羊只和斯图加特感情要好地在寮舍旁吃草,保罗不知道在碉堡后方做什么,时而传来雄赳赳的叫声。
看着擦得闪闪发亮,同时刻满百战伤痕的盔甲,就是一路身为商人走来的罗伦斯看来,也觉得帅气得让人胸口发热。
怎么能够卖掉这盔甲呢?
罗伦斯脑中甚至浮现了这般想法。
「这些不知道穿不穿得上去。」
弗理德一边与罗伦斯一起望着盔甲,一边这么说,其声音明显上扬。
弗理德应该想穿上盔甲想得不得了,但在罗伦斯面前,难免有些难为情。
「呃……还差武器呢。宝库里有长枪和长剑,我去帮您拿过来吧。您要哪一种呢?」
罗伦斯问道。弗理德沉思了一会儿后,这么说:
「帮我各拿一把长剑和长枪来。」
「各一把?」
「嗯。我来拿长剑,你可以拿长枪吗?」
据说穿着盔甲骑在马背上挥舞长剑的动作,就连全身肌肉发达的年轻骑士做起来都很吃力。
骑在马背上时多是使用长枪,然后只要握住长枪向前冲就好。
不过,罗伦斯照着弗理德所说,跑了一趟宝库,拿来长剑和长枪。
长剑和长枪的状况比盔甲差,长枪的矛头更是变得摇摇欲坠。
如果也不修理好这些武器,恐怕很难进行模拟战;罗伦斯一边这么心想,一边走出中庭后,看见了一名小个子骑士。
罗伦斯不禁看傻了眼。原因不仅是弗理德独力就穿上笨重的盔甲,还有弗理德的模样。
弗理德上半身被泛黑的银色盔甲裹起,跨在其脚下的不是高大马儿,而是悠哉吃着草的羊。
「这是我的爱羊,爱德华二世!」
爱德华二世一脸无奈地发出「咩~」的一声。
弗理德想必也明白,自己无论在体力上或技术性上,都难以骑上马背。
不过,弗理德骑在羊身上的模样实在太滑稽了。
罗伦斯忍不住笑了出来后,弗理德也大笑起来,并大声说:「拿长剑来!」
「我乃珍菲尔伯爵麾下,向深红色老鹰效忠的弗理德·里德梅耶!」
弗理德用右手握住长剑,然后把剑柄抵在胸口、把刀刃部位抵在额头上大喊。他的动作毫不含糊,而且气势十足。
弗理德挥动长剑的动作也十分利落,看来似乎没有忘记穿着笨重盔甲时,应如何使用沉甸甸的长剑。
「拿起长枪吧,年轻人!」
然后,弗理德大喊道。
罗伦斯急忙拿起矛头摇摇欲坠的长枪,那模样显得有些糗。
下一秒钟,弗理德不知道用左手拍打还是捏了爱德华的屁股。
罗伦斯才听到如哀嚎般的声音,便看见爱德华化为一阵狂风跑了出去。
罗伦斯惊讶地站在原地不动时,弗理德穿过其身旁,并巧妙地挥动长剑打中长枪枪柄。
「年轻人,怎么着?吓到了啊?」
弗理德一手抓住陷入混乱的爱德华脖子,硬是让爱德华转向面对罗伦斯。
身穿盔甲的老骑士骑在毛茸茸的羊身上。
那模样帅气得让人甚至想笑。
「我的长剑和你的长枪,哪一方才受到胜利女神的庇佑呢?现在就来见真章吧!」
爱德华试图甩开背上的包袱逃跑。
然而,爱德华毕竟是一只羊。
爱德华的脚步很快就慢了下来,并缓缓跑了过来。
弗理德大动作地挥舞长剑,并一直注视着罗伦斯的眼睛。
其脸上没有浮现兴奋表情,也没有因为怀念而哭泣,而是露出沉稳的表情。
罗伦斯朝向满是防守漏洞的躯体刺出长枪。弗理德拨开长枪,并准备以完全想象不出是老人的顺畅动作挥舞长剑。
在那瞬间,爱德华似乎已经超出忍耐极限,使出了全身的力气。它低下了头,猛然快跑出去。
弗理德因为速度突然加快而失去平衡,再加上受到盔甲和长剑的重量影响下,整个人往后倾。罗伦斯刺出的长枪矛头碰触到弗理德,感受到轻微反弹力的同时,矛头也从根部断成两截。
弗理德就这么倒向后方,并摊开双手地从爱德华背上摔落。
这一切动作在瞬间结束。
罗伦斯听到「喀锵」一声而回过神来,然后急忙丢开枪柄,跑向弗理德。
「弗理德先生!」
罗伦斯跑近一看,发现弗理德直直望着天空。
看见弗理德手上还握着长剑,罗伦斯感到惊讶不已。
他之所以不起身,可能是背部受了伤的关系,也可能就像他讲述的回忆一样,穿着盔甲的骑士无法独力起身。
弗理德一边望着天空,一边以充满戏剧性的口吻说:
「老、老天爷也终于放弃我了啊……」
弗理德缓缓移动视线看向罗伦斯。
「不过,如果你够慈悲的话……」
然后,弗理德用左手在腰部摸索一阵,最后取出之前使用的短剑。
「可不可以刺一刀,让我痛快一些?」
虽然罗伦斯等旅人平常用餐或从事一些作业时,也会使用短剑,但这把短剑明显散发出战场气息。
弗理德手持短剑的刀刃部位,让剑柄朝向罗伦斯,如果以商人来说,这般举动等于是交出空白合约书。
骑士非常清高,输了时也必须表现得很干脆。
既然全身裹了银色盔甲,无论是以长剑砍头或以长枪刺胸口都不对。以短剑用力朝向头盔和铠甲间的缝隙刺去,才是最具合理性的动作。
弗理德的眼神真挚,看不出一丝在开玩笑的意思。
尽管感到迟疑,在弗理德的气势下,罗伦斯还是接过了短剑。
看着比平常用的短剑更厚实的长刃,罗伦斯紧张地咽下口水。
弗理德到底希望罗伦斯怎么做?该不会是要罗伦斯在这里亲手送他走上永恒之旅吧?
现在领主已不在世上,也被盗贼忽视,为了遵守特权而送来生活物资的修道院人士不久后也将不会再来。这里将变成一座被世上所有人遗忘的碉堡,而住在碉堡里的是一名骑在羊身上,还让商人看见宝库的年迈骑士。
自杀太失面子了。
不过,如果是藉由他人之手就不会。
罗伦斯俯视着弗理德。
罗伦斯用力握住短剑以掩饰颤抖的手,然后深深吸入一口气。
这时,罗伦斯发现短剑的刀刃上刻着文字。
——愿神怜悯——
罗伦斯像是被吸引了过去似的,盯着刻在刀刃上的文字。
尽管必须很干脆地认输,但骑士并非想死。既然不能说出求饶话语,只要在会给自己致命一击的武器上写出来就好了。
这或许是一种在名誉与真心之间所产生的文化。
罗伦斯忽然缓和表情,然后把短剑插在腰带上。
看见罗伦斯的举动后,弗理德忽然放松颈部的力量,并随着发出「叩」的一声看向天空。
弗理德的表情有别于松了口气,而是显得爽快的表情。
「我被人怜悯了啊。」
「是的,您被商人怜悯了。」
弗理德扭曲着嘴角,然后叹了口气说:
「那这样,我就不能再自称是骑士了。真是经历了一场激烈又漫长的愉快战斗。」
就这样,老兵弗理德完成了离开碉堡的准备。
罗伦斯说完故事后,不知不觉中雨已经停了。
赫萝在罗伦斯怀里,保持着从身后被抱住的姿势躺在罗伦斯身上动也不动。一阵轻柔的风儿带着雨刚停的水气吹来,赫萝身上的香甜气味以及亚麻色长发随之刺激着罗伦斯的鼻子。
赫萝是不是睡着了?
罗伦斯才刚这么想,怀里的赫萝身体就小幅度地抖动了一下。
赫萝似乎是打了喷嚏,罗伦斯一看后,发现火堆里的火势已转弱许多。
「……唔。」
罗伦斯心想赫萝不知道嘀咕了什么,后来发现好像是打了一个大呵欠。
赫萝的身躯在罗伦斯怀里膨胀起来,接着这位贤狼朝向天空张开嘴巴。
以符合森林王者的作风张大嘴打了呵欠后,赫萝睡眼惺忪地趴着朝向木柴堆伸出手。这时,一直被夹在罗伦斯与赫萝之间的尾巴,显得刻意地拍了一下罗伦斯的脸。
罗伦斯心想,或许赫萝是以打呵欠来掩饰泪水也说不定。
赫萝本身也是受人之托而在麦田里待了好几百年,但拜托她的人早已死去,周遭的人们也逐淅忘了她的存在。
「在那之后……这里就一直没有人住么?」
因为有好一会儿时间没出声说话,赫萝说到一半时咳了一声。
「应该是吧。不过,弗理德先生似乎也有所遗憾,所以说过要把碉堡的所有权和特权全部整理给他想到的对象。看来弗理德先生最后没能够顺利如愿。」
领主们之所以会为了得到领地而争夺不休,是因为不毛之地永远是不毛之地,而土地肥沃的地方有限。
明明是这么简单的道理,但一旦清清楚楚呈现在眼前时,还是会感到落寞。
赫萝漫不经心地把木柴丢进火堆里,火花随之高高扬起。
「或许世上就是会这样变化呗。」
赫萝用着特别爽快的口吻说道,然后一站起身子,便看向天空。
「世上没有不会改变的东西。所以咱们能够做的顶多是好好珍惜眼前的事物——顶多就只是这样而已呗?」
走过好几百年岁月的赫萝都这么说了,只活了二十几年的罗伦斯当然不可能说些什么。
不过,高龄数百岁的约伊兹贤狼赫萝说出这番话后,才开始觉得有些难为情的样子。
赫萝回头看向罗伦斯,然后有些缅腼地笑着说:「肚子有点饿了。」
罗伦斯一边感到疲惫地笑笑,一边拿出面包和猪肉香肠。虽然在半夜里吃东西比吃早餐更奢侈,但罗伦斯自己也因为说故事说得累了,而有些肚子饿。
罗伦斯拿出短剑准备切香肠时,忽然感觉到有视线传来而抬起头。
赫萝俯视着罗伦斯,露出了坏心眼的笑容说道:
「汝给的怜悯到什么程度啊?」
罗伦斯一时之间没能够会意过来,但把视线移向手边后,立刻察觉到了赫萝的意思。
贪吃的赫萝,以及吝啬得连零钱也不放过的小气商人罗伦斯。切香肠的厚度有多厚,代表着彼此利害关系的妥协点。
赫萝乞求罗伦斯切厚一点来怜悯她,罗伦斯则是乞求赫萝少吃一点来怜悯他。
罗伦斯保持用短剑按住香肠的姿势,没看向赫萝地开口说:
「你的意思是要我别当商人吗?」
罗伦斯用短剑按住香肠,准备切薄一点。
就在香肠的薄皮快要被割破了时,赫萝看似愉快地说:
「到那时咱会刺一刀,让汝痛快一些。」
罗伦斯以为赫萝蹲了下来,结果看见赫萝缓缓抓起短剑刀刃,然后把刀刃移到厚度超过一半以上的位置。
发出爱恶作剧目光的琥珀色大眼,就近在眼前。
换成是骑士弗理德,肯定也会投降。
罗伦斯加重了握住短剑的力道。
「啊~愿神怜悯!」
赫萝露出满面笑容。
建筑物如果没有人维护,很快就会损坏。人类的笑容也一样,如果没有吃到好吃的饭,肯定很快就会黯然失色。就这点来说,这只贤狼可说特别棘手。
罗伦斯一边为自己找到这样的藉口感到难以置信,一边抓起厚厚一片香肠送到赫萝面前。
弗理德的故事并没有什么特别,只是充斥于世上的故事之一。
凡事都有结束和分离的一天。
既然无法避免这点,至少在那瞬间到来之前,能够让赫萝一直保有笑容就好。
愿神怜悯这个愚蠢的旅行商人。
月光反射下发出了朦胧光芒。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