啜泣般的尖锐风声。



紧闭的窗户。透明的玻璃另一端是一望无际的群青色天空，下方豆粒般大小的建筑物转眼间消失在后面。



……那栋小建筑物，其实是高达好几十层的建筑啊。



「好快——真不愧是飞空艇。」



暑假前往荷恩海岸时的高速磁浮列车虽然很快，但军方管辖的飞空艇却又是其所无法比拟的。



更进一步来说，舒适感也是天差地别。



首先是脚下，铺上了不让脚掌造成负担的厚厚红地毯。墙上也贴着淡绿色的壁纸，使得机内更像是一处豪华饭店房间的客厅。



每位乘客部有高级的可调式躺椅。眼前的桌子上整齐摆放着空的水晶杯，似乎可在后面的饮料吧自由取用喜欢的饮料。



「是干部专用的运输机吗？普通的佣兵大概没有机会搭乘吧。」



这一切都多亏了尤米前辈的召集命令。



前往帝都的交通手段也有包下整班高速磁浮列车的方法，但司令部判断会对她的伤势造成影响，于是就像这样直接派了一台军用包机过来。



……这可不是区区一名研究主任能够享受的待遇。



……看得出司令部对于尤米前辈的重视程度有多高。



她本人正在房间里休息。



不能再让她过于操劳了。为了防止体力的消耗，取代拐杖，还是我亲自推着轮椅送她上飞空艇的。



「居然说保留体力不是为了召集命令，而是要给司令部一记愤怒的铁拳。但愿她不要太激动而倒下就好了。对吧，伊莉斯？」



「——————」



「嗯，伊莉斯？」



原本坐在我旁边的无能女管家（女仆）已经不见踪影。



「如果要找伊莉斯同学，她刚才就在你眼前，一副沉思的表情不知道走去了哪里。」



声音自后方座位传来。



回头一看，是将爱用的机关枪拿在手里的蜜卡儿。从桌上摆放着小零件看来，她似乎正在做最后的武器保养。



「你难道没发现她不见了？」



「真的假的？什么时候的事？」



「就是你盯着窗外的景色入迷之际哦。我想那孩子可能也在紧张，所以就没有找她说话……不过好像已经回来了呢。」



蜜卡儿的目光示意着我的后方。



「凪，你在吗？」



「凪学长！」



席伊和委员长两人在安静的机内大叫，一边跑了过来。居然不是伊莉斯，而是这两人。



「……不用那么大声，我都听得见。」



「有什么关系嘛。我可是带了个好消息过来。」



委员长用中指推了推眼镜的鼻梁架，面露自信的笑容。



「好消息？」



「嗯，是值得一听的情报。帝都那里似乎正在举办秋季时装展，据说会有许多著名女星和模特儿登台亮相！」



「咦……唔，我就算了。我对什么女模特儿的没有研究。」



反正一定又是去欣赏暴露的衣服，然后疯狂拍照。我可是知道现在网购上也买得到偷拍用的望远相机呢。



「凪，你在说什么啊。我也对女演员之类的不感兴趣。」



「咦？」



「重要的是接待人员。帝都的时装展不是通常会让一些渴望成为女明星的童星来负责接待工作吗？没错，就是可以和这些心怀梦想的年幼少女免费握手。」



「你的目的不是偷拍，是更糟糕的事情！」



「这是合法的。」



唔，瞧你那眼镜发亮的样子，实在是毫无说服力呢。



「想不到有机会在这个时候来到帝都。我本来还打算最近抽空跑一趟的，果然还是需要志同道合的同志。」



「我可不记得什么时候成了你的同志，就连目的也——」



「没错，目的可不一样！」



一旁的席伊猛然打断我的话。



「说到在帝都举办的活动，就是能够享受到帝都饭店主厨所制作的新料理，帝都饭店的公开试吃会了！这才是一切。对吧，凪学长？」



「……啊，嗯嗯。是这样吗？」



「是的———来，这是学长的试吃会入场券。」



这种黑底烫金字样的入场券还真豪华。唔，虽然收下了，但我们的目的地可是帝国司令部，不是什么帝都饭店啊。



「先等一下，席伊。握手会可是邀请到了当今最前途无量的童星『雷费妮·维多利亚』妹妹（十一岁）啊。和那孩子握手，一辈子就只有这一次机会了。」



「试吃会这边也毫不逊色！可以抢先品尝传说中的三星级厨师『加菲特·伊利玛佐夫』老师的新料理哦！这个平常可是需要等上五年的！如果想在帝都饭店享用那位厨师的全套料理，必须从五年前就开始预约了！」



「可是，我这边也是可以和十一岁的雷费妮妹妹握手的唯一机会啊。」



「……真羡慕你们无忧无虑的样子。」



老实说，对于席伊和委员长而言，这只不过是一趟有尤米前辈作陪的旅行罢了。



毕竟如果只有我和密卡儿陪同尤米前辈前往帝都反而不太自然，而我自己同样也不希望将特地等待我出院的这两人先行赶回去。



于是在蜜卡儿和小不点圣女的建议下，就让两人一并同行了。



——只要想成是尤米的看护兼护卫就行了。



——反正前辈的确还不方便活动。



万一剑帝和紫苑攻来，我、伊莉斯和蜜卡儿全数出击后，谁来保护尤米前辈就成了一个大问题。与其拜托靠不住的帝国司令部，还是交给这两人比较能够放心。有什么意外时也方便联络。



「哎呀，你要上厕所吗？」



「去看看尤米前辈而已。马上就回来。」



「那么伊莉斯同学呢？」



「你不是说她一脸在想事情的样子吗？倘若她有话对我说，应该会主动开口吧。既然现在她想要一个人思考，就让她独处一段时间吧。」



『我的内心从以前就很多话。只不过一直被禁止显露在外，与他人进行沟通罢了。』



想事情。



听蜜卡儿这么说，我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紫苑了。



原以为相当沉默寡言、面无表情的机神，其实骨子里却是抱持着如此之深的复杂感情。



既然如此。



——伊莉斯说不定也需要自我思考一番。



尽管平时那么开朗活泼，有时可能也需要思考一些深入的事情。不然就留点时间给她吧。



「事情就是这样了。我先去找尤米前辈。」



「那就尽快回来吧。我们差不多要开始下降了。机长会一直叫我们系好安全带哦。」



说毕，她再度专心保养起自己的枪械。其身后的席伊和委员长还在继续争论当中，真亏她能专注在自己的事情上。



……这就是她的觉悟吗。



抿紧嘴角，我朝着客舱的后方走去。



*



飕……飕………



风在哭泣。



在这个更胜于蝴蝶飞舞、鸟儿飞行，没有任何听众的遥远高度上，哭泣的风吹过无限辽阔的苍穹。



是为了谁？



思念着谁而哭泣呢？



「想不到你会待在这种冷清的地方。」



「………………」



回头望去。



是一名身穿武宫唐那国服饰的漆黑女性。亮黑色的头发随风摆动，以充满自信的亮黑色眼眸注视这边。



萨莉。



这是对方的本名或只是单纯的通称，就连自己也不晓得。



「我刚才在找你，想不到你却来到飞空艇的甲板上。这里可不是飞行中该上来的地方吧。」



「………………」



连泪水也会瞬间冻结的冷空气。



还有无比强劲的风。倘若跌倒而从甲板掉落，就只能面对毫不留情的苍穹和离地数千公尺的自由落体。



「不完全神性机关。不，应该叫你米克瓦的机神才对。你在这里做什么？」



这么发问的她并未转头。



「我的名字叫伊莉斯。」



银发少女仅说了这么一句。



「啊啊，说得也是。我和你是第一次单独交谈，所以不知道该怎么称呼才好。既然觉得那个名字不错，我以后就这么叫吧。」



置身于猛烈的风中，她仍平稳行走着。



普通的人类……不，从对方的气息已经可以察觉到，她和自己都是「不寻常的存在」。



「伊莉斯，你在这里做什么？」



「倾听风的声音。」



「风？」



「是的。我第一次知道，原来风也是会哭泣的。」



转身面向对方。



机神，非人类的兵器，她如今穿着一件女管家（女仆）专用的服装及可爱的围裙。



「知道了，那又怎么样？」



「……我感到有些悲伤。」



人型机械体（机器人）轻轻捏着围裙的下摆。



「人类可以哭泣，而风同样也能哭泣。可是我是机械，机械并不能哭。」



「你渴望哭泣吗？你不是经常都很愉快吗？」



「………………」



紧咬着下唇。



仿佛想起了什么一般，不完全神性机关抬头望向上方。



「就在几天之前，凪在与剑帝的战斗中受了重伤时，席伊的整张脸都哭红了。这还是我第一次……为了凪而感到担心。」



「你觉得哭泣的行为本身有什么意义吗？」



「……席伊哭红了脸，站在身后的我也同样在担心凪。可是，我不像席伊那样可以流眼泪。我觉得这种差别才是我和凪之间的真正距离……就是这点在折磨着我。」



若哭泣这种行为是人类与机械的差异所在。



那么哭泣这种行为可以带来什么？就是人类有而机械所没有的东西。那究竟是什么呢？



「我很想知道，你口中所谓人类和机械的差别究竟是什么？」



「……这也是尤米告诉我的。我之所以会这么思考，是因为萌生了一种名叫『心』的事物。倘若我的『心』并未枯萎，而是逐渐成长茁壮，甚至开花结果，或许我也能够变得像席伊那个样子。」



有着少女的外表，胸口植入了名为机械水晶这颗核心的机械。



「可是，人类所谓的『心』并不存在实体吧？无从确认机械是否萌生了『心』并成长茁壮。所以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才好……不过现在来到这里，我总觉得好像能抓住些什么。」



「就是能够感觉『心之存在』的方法？」



「是的。」



少女笔直向前伸出双手。



那里什么也没有。



但可以感觉得到风的跃动触及手指。



「我听说哭泣是源自于感情上的激昂。而眼泪我也可以看得见。既然如此，假如我能够哭泣——」



「就等于机械也有『心』的存在。得以证明看不见的东西是真正存在的。」



「……否则，我觉得我自己永远无法回答尤米的问题。」



『伊莉斯为何想要与人类接触呢？』



机械思念主人的这种心情，其根源是什么？



是程序设定好谁是主人之后的基础功能吗？



是安装了为人类奉献的女管家（女仆）用途AI后所获得的学习机能吗？



还是——



身为机械的自己，对身为人类的他——



「我敬慕凪的这份感情，究竟源自于何处呢？」



「这点没人知道。但如果问题是你希望它源自于何处的话，你自己不是早有答案了吗？」



萨莉拨开盖住眼睛的浏海。



「这是你的『心』所产生的感情。还是你在犹豫呢？明明知道答案就在自己的面前。」



「……可是……我是机械！」



自己并不打算大叫。



然而，却在不知不觉中叫了出来。



「我很清楚，恋爱……爱情……这些字眼对机械来说太过沉重了。」



爱情。



源自于看不见的心，是看不见的事物当中究极的结晶。



「身为机械，我知道这句话对我究竟有多么沉重……早知道就不要陷进去……宁愿什么都不知道。」



将主人视为恋爱的对象一事。



但这和服侍主人不同。以非人类之身爱上了人类，这在人类社会当中，对他会造成多么大的阻碍呢？



「知道了以后，反而觉得恐惧吗？」



「…………我害怕……倘若我的感情……到头来不过是服务人类的AI其中一项功能，那么我……就算对凪表露心意又有什么意义呢？像那种建立在程序上的感情操控，我绝对不能让它给凪添麻烦。」



「真令人惊讶。你就那么在乎那个男人？你不是以一直女管家（女仆）的身份在服侍他吗？」



「……我已经……不能再满足于现状了。」



少女外表的人型机械体（机器人），此时将双手贴在自己的胸前。



——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真正无可救药地喜欢上「他」。



无论何时，总是忘我地想要跑到他身边，展开双手拥抱他，同时也希望对方用尽全身的力气紧紧抱住自己。



然后……但愿这样的时光能够一直维持下去。



「现在我了解，人类所谓『胸口仿佛要裂开』的感情表现是什么意思。」



所以才想要知道。



机械究竟能否哭泣。



若是能够哭泣，就可以证明「心」的存在。



有了「心」，就可以证明自己能去爱人类。



能爱人类的话，自己和凪的关系就能够转变为更高次元的阶段。建立坚强的关系，足以跨越人类与机械之间的究极障碍……



所以自己才会在这里。



若持续倾听风的哭泣声，有朝一日——



「我自己说不定也能够哭泣吧。」



「你那苦恼的模样，应该还没有让你的主人见过吧？」



「…………」



「真是的，尤米居然做出了这么一个有趣的东西。像你这么诚心地烦恼、痛苦以及思考的人型机械体（机器人），世上或许再也找不着了吧。」



「我不能让凪为我操心。」



机神低着头小声回答。



「感觉找得出答案吗？」



「…………」



「证明『心』的存在，以及证明『爱』的存在。无论是谁，对此恐怕都找不出什么明确的答案吧。就连人类都办不到了，你居然想以机械之身去完成它。」



「…………」



默默低头的人型机械体（机器人）。



对此——



「不过，你已经证明给我看了不是吗？」



这么告知的她，表情很罕见地上具的非常罕见——带有一种慈爱般的温柔以及美感，而非平时的那股自信神情。



「咦？」



「如今你思念着他而站在这里。为了他而追求心、追求爱，甚至以机械之身为他追求泪水。你那烦恼、哀叹，然后不断追问自己的模样实在是美丽极了。倘若这不叫『爱』，又能称之为什么呢？」



「唔！这……这……！」



「你现在的样子，不正是纯粹之爱的表现吗？」



「……可……可是我——」



「眼睛。」



「……？」



萨莉做出触碰眼睛的动作。



不知这个动作的用意为何，但自己还是跟着用手指擦拭眼睛下方……



「！」



人型机械体（机器人）少女睁大了双眼。



接触眼睛的手指是湿润的。莫非……不，这怎么可能呢？



「这……这只是普通的水滴！刚才……那个，因为通过了云层，只是那时候碰巧附着的水滴而已……」



「是吗？也罢，要怎么想都是你的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