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装客户端,阅读更方便!

第一话 今日子小姐的鉴定(2 / 2)


「你啊真是说不听的家伙。我一开始不就叫你找敷原来吗?只要吿诉他和久井来了,他就知道了。」



「和、和久井先生吗?」



「对啦。赶快去叫他。」



「好、好的……」



总算知道这个老人的名字了,而且从他的口气听起来,老人好像认识美术馆的馆长。



这么一来,他那始终傲慢的态度也就说得通了——这个老人该不会是美术界的泰斗吧?他的确是有那个架势……可是,美术界的泰斗会这样大闹美术馆吗?用常识来想,一般人是不会这么做的,但事到如今,我完全不认为这个人的行为能用常识去解释。



这时,其他展区的保全和美术馆人员终于察觉状况有异而纷纷赶到——在我向他们报吿这件事的来龙去脉时,和久井老翁似乎被带到另一个房间,一转眼已不见他人影。



保全里没人认识他,但美术馆员工之中似乎有认识和久井老翁的人,看他们对老人的态度毕恭毕敬到显然已经超过敬老尊贤,我更确定他果然不是普通人物——不管怎么说,这件事是在我负责的展区发生的,身为负责人的我只得忙着收拾残局。



大概要到明天才能知道老人到底是何方神圣,到底是基于什么动机才做出如此破坏行为吧……那天我虽有体认事态重大,但心态还是颇为乐观。可是我做梦也想不到……



自己会因为那天发生的事而丢了饭碗——所以我才会说这件事是我人生的转捩点。



或许该说是最终点。



5



归根究柢,是我把这个世界看得太简单了——不只看得太简单,甚至还有失轻重吧。又不是有什么生命中不能承受的,到底是多想过极简生活啊。唉,虽说我也不是讨厌活得简单轻松,但也没想到会因此失去所有。



不能否认我心中有淡淡的期待,假使那个和久井老翁和馆长很熟——毕竟他似乎受到特别的礼遇——或许就可以大事化小、小事化无吧。



身为那个展区的保全,就算免不了受到惩处,但顶多就是换个展区,最坏的情况也顶多是罚我在家反省几天……没想到,我竟然被炒鱿鱼了。真不敢相信,我那么憧憬,而且也费了好大一番工夫才找到的工作,只因为一瞬间的大意就失去了——简直就像是做了一场噩梦。



但是冷静下来想想,身为保全却没保住应该要保护的物品,被炒鱿鱼也是应该的。更何况,我就在那么近的距离,却无法阻止曾经一度价值两亿圆的画作受到破坏,雇主还有什么理由继续雇用我呢?



馆方没要求保全公司赔偿就已经要谢天谢地了……是我脑袋进水,才会以为公司会保护我。



不过,只要熟读劳动合约,聘请律师奋战到底,或许仍能够扭转劣势。幸好这个国家表面上还是很保障劳工权益的,有心抗争应该可以抗争到底。问题是,我没有那个心。



毕竟整件事是因为自己的疏忽而起,心里已有些过意不去,也不觉得以我那弱不禁风的小心脏,有本事承受得住和曾经望穿秋水才挤进去的公司对簿公堂的压力。



光是想像就令人提不起劲来。



再说,虽然是炒我鱿鱼,但公司却让我以自愿离职的方式离开——也付了我离职金。既然如此,我就应该用这笔钱找下一份工作,才是积极进取的人生态度。



业界本来就会互通消息,我干的好事一定转眼间就会传得人尽皆知吧,以后要在这个行业找到工作可能不太容易了……



可是话说回来,最让我在意的,其实是公司付给我的离职金——能拿到离职金,我已经很惊讶了,而且老板在支付时不但没有东扣西减,还给了我好大一包红包。



别说是讨厌色彩的剥井小弟看到会觉得脏又恶心,想到那红包,就连我也不太舒服,或说是总觉得心情不是很舒坦。



若说是怕我因为失业而流落街头才多给一点,当然应该要千恩万谢,但我看事情的角度已经没有这么天真了。



我只觉得这笔离职金内含了封口费——之所以这么说,因为明明是在规模绝对不算小的美术馆里,发生展示中的画作遭到破坏的大事,消息却完全没有见诸报端。不论是美术馆的名字,还是和久井老翁的名字,当然连我的名字都没有出现在报纸上,也没有出现在电视上。



不过,所谓艺术,对世人而言的确是非常小众的文化,若说缺乏爆点也真的是没什么新闻性,所以我当时也没怎么放在心上。正确地说,当时的我正处于失业这个人生最大的灾难漩涡里,所以也没有心情想太多。



然而随着时间过去,回头重新审视当时发生的事,再想到公司汇给我的离职金,这件事果然很不对劲。



幕后似乎有一股巨大的力量在运作,让这件事大事化小、小事化无……该不会是私底下被搓汤圆搓掉了吧?只是没让我知道而已……



事到如今,再说这些都已经太迟了,当时没有想太多,事后只能徒呼负负的感觉原来就是这么一回事啊——为了粉饰太平,必须有一只代罪羔羊出来背黑锅,很荣幸的,我就是那只被选中的代罪羔羊。



毕竟造成那么大的损失,总要有人出来领罚——超额的离职金,或许就是公司要表达对我的歉意。



虽然没有任何证据,但是这么推理下来,一切就都说得通了。只要让负责那个展区的我一个人引咎辞职,就可以让一切圆满落幕。



可喜可贺,可喜可贺。



我不知道是否真的可喜可贺,可是活像抽到下下签的感觉却怎么也挥之不去。而纵使如此,公司对我释出了最大的诚意也仍是事实。



事情过去就过去了。



不过为了转换心情,继续前进,有件事我一定要搞清楚。



我不怪美术馆和保全公司,也不怪和久井老翁,但还是很想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遇上这么倒霉的事——如果不搞清楚,下次再发生同样的事情、再遭到同样的对待,还是无法应付。



最重要的是,那个老人为何会那么执拗地要砸烂那幅画——还有,那幅画究竟值多少钱?话说回来,那个老人到底是何方神圣?为何所有人都想隐瞒这场骚动?



谜团未免也太多了。



我才不要怀抱这些令我束手无策的谜团,去面对未来的人生。



我需要一根手杖,不是用来粗鲁地把画作捣烂的手杖,而是让我在迎接人生转捩点之时,能够站得稳、撑得住的手杖……想到这,我又想起了那名满头白发的女性说过的话。



「我是不会免费推理的——」



没错。



一切事物都有其适切价值,不管是绘画、工作、离职金——还是解谜。原本我不觉得有必要花钱去解开那幅画的谜团,但如果这就是想要省点钱的结果,我已经遭到报应了。都怪我把应该弄清楚的谜团束之高阁,随着时间的发酵,那个谜团才从高阁掉下来砸到我的头……倘若当时我肯认真寻求价格变动的解答,就不至于落到这步田地了。



当然,说这些都已经无济于事,何况当时的我根本没有钱能付给身为专业侦探的今日子小姐,所以想再多也没用……不过,现在的我有那笔钱。



天上掉下来的——意外之财。



若说是赔偿金——金额也太大。



当然,这笔钱是我在找到下一份工作前很重要的活动资金,不能随便浪费,应该小心翼翼地揣在怀里,直到黑夜过去、黎明来临。



我比谁都清楚这一点,但还是拿出了两张名片。一直放在我的制服——匆忙之间错失了归还时机的制服——口袋里的那两张名片。



置手纸侦探事务所所长——掟上今日子。



我第二次的求职活动,大概就是从打电话给她的那一刻开始。



6



「让你久等了,我是掟上。你就是委托人亲切先生吗?初次见面。」



出现在咖啡厅里的她如此说道——已经许久不曾像这样与她面对面了,但今日子小姐那一头白发依旧非常好认。



可是她却说「初次见面」,难道是又忘了我吗……我给人的印象这么薄弱吗?不过,这已经是我们第三次的对话了,只要好好解释,今日子小姐一定会想起来吧。



今日子小姐这天穿着浅蓝色的榇衫搭外套、紧身裙搭丝袜、再加上包鞋,打扮非常正式,跟她逛美术馆时的穿搭风格大为不同……因为今天是来工作的关系吗?



或许她是个把工作与私生活分得很开的人——像我就是分不太开吧。如果脱下保全的制服、一整天都不用上班,就会觉得好像迷失了自己……所以才因此错失把制服还回去的时机吧。



「是的,敝姓亲切。还请多多指教。」



我今天没别名牌……已经成为失业者的现在,当然也没有可以递出去的名片,所以我只能站起来自报家门。



「哈哈,跟在电话里讲的一样,你的体格非常壮硕呢。我一眼就认出来了!亲切先生,你平常锻炼身体吗?」



今日子小姐胸无城府地微笑着,并这么恭维我一番。她散发的氛围和以前在美术馆里说话的时候毫无不同。



我还以为既然她会用打扮来切换工作与私生活的模式,说话方式可能也有不同,但我似乎猜错了。



「并没有特别练什么……不过,因为工作的关系……呃,现在已经没工作了……」



在电话里尚未聊到细节。正确地说,是委托过程太过顺利紧凑,根本还没有机会聊到细节。我才下定决心,打电话到置手纸侦探事务所,就马上预约到当天傍晚的时间。



请到我指定的咖啡厅等候——电话那头的她如是说。



我原本想当然耳地认为会与她相约在隔天以后的时间,没想到进展会如此神速,让我也有些困惑。但由此看来,置手纸侦探事务所似乎只接受当天的预约……这不就等于不能预约吗?这样会有生意上门吗?我纵有满腹疑问,但是打铁趁热,解决问题当然愈快愈好,于是我便整装出发了。



等今日子小姐点好餐(与她那满头白发相反,她点了一杯不加糖也不加奶精的黑咖啡),我便开门见山地说道。



「呃,其实我以前也跟今日子小姐说过话……你还记得吗?」



「咦?」



今日子小姐莫名所以地侧着头——仿佛毫无头绪的模样。



「就是……今日子小姐不是经常会去一家美术馆吗?我就在那里当保全啊……因为没穿制服,所以认不出来吧?」



今日子小姐沉默不语,直勾勾地盯着我看——怎么了?难道是在想像我穿上保全制服的模样吗?



「我……经常去的……美术馆。」



「是、是的。你忘了吗,就是那幅地球的画前面……啊,不过那幅画现在也已经不在了……想起来了吗?」



「是喔……」



「因为出了点状况,我现在已经不在那家美术馆工作了,今日子小姐最近都没去吗?」



「嗯……我也不太清楚。」



「……?」



感觉比我想像中还要鸡同鸭讲。



对我而言,因为是自己上班的地方,所以会留下强烈的印象,但是对今日子小姐而言,去美术馆只不过是日常生活中的一小部分,甚至不会留在记忆里吗?不,每次来都花上一小时站在画前那阵子也该有印象吧!她还曾经拐弯抹角地说那幅画值得花上「这个今天的一小时」来欣赏。



我不认为她会毫无印象。



黑咖啡上桌,今日子小姐喝了一口之后,开口说话。



「亲切先生,请别管委托内容是否与我有关,总之先继续把话说下去。可以的话,还麻烦你当成是在向初次见面的人说明原委,也暂时忘记我是掟上今日子一事,请钜细靡遗地吿诉我你遇到的灾难。」



或许是因为我迟迟没能说到重点,所以她想帮我起个头吧。但这句话听起来还是挺古怪的。



今日子小姐要我连她是今日子小姐的事都暂时忘掉……但记忆怎可能这么随心所欲地重置。算了,这或许是侦探为了客观掌握前因后果的手法,好像是叫「观察者效应」来着?我对这方面没有什么研究,所以也不是很清楚……不管怎样,专家的作法轮不到我来说三道四的。



于是我交代了这几个月之间在职场上发生的事——原本曾想不用提到剥井小弟也无妨,但既然她要求我「钜细靡遗」,所以我还是一五一十地据实以吿——毕竟这个少年带给我的印象,实在是鲜明到无法忽视。



不过我隐瞒了自己第一次向今日子小姐搭话,是以为她是老婆婆才向她搭话的事实……因为面对面地说出这件事,未免也太没神经了。可是这么一来就无法解释向她搭话的理由——对此我打马虎眼地说:「因为你的背影太有魅力了,我忍不住向你搭讪。」



虽然这么说可能会令她觉得像我这样上班打混摸鱼、只顾搭讪的保全,被炒鱿鱼也是应该的……但我还是宁可隐瞒真相。



「哎呀,你这个人还真糟糕呢!」



幸好,似乎没给她留下不好的印象,只是小斥一下就放过我。



从那柔和的微笑看来,说不定她早就看穿我的真心了……今日子小姐具备某种会让我这么想的气质。



后来我也在今日子小姐的催促下,继续交代事情的全貌。像这样向别人说明之后——仔细想想,这还是我第一次认真对别人说明这件事——虽然讲完之后也觉得整件事情还算有条有理……或是说这个体验其实没有想像中那么特别,但总让我有种「得不到百分之百合理说明」的印象。



今日子小姐又做何感想呢?



我静待她的反应,只见她拿起在听我说话时喝空的咖啡杯,唐突地说:「我要再来一杯,亲切先生呢?」



的确,一直说话让我有点口渴。承蒙她的好意,我点了杯冰红茶,而今日子小姐第二杯点了双倍浓缩义式咖啡。而且又是「不加砂糖和奶精」……她的舌头到底是用什么做的啊?



「看样子能帮上你的忙,真教我松了一口气。亲切先生似乎还不知道,我算是非常特别的侦探,所以专业领域有所局限。因此,如果我判断自己无能为力,就必须介绍同业给你……但是要将你特地托付给我的工作全部推给竞争对手,可会让我觉得非常愧疚呢!」



在等候饮料送来的空档,今日子小姐这么说——专业领域?



「专、专业领域是指?」



「专业领域这个说法可能不太正确。我指的是可以解决的案子与不能解决的案子——我给你的名片上没写吗?」



「我看看,有吗……?」



被她一说,我拿出为了以防万一所以一并带来的今日子小姐的名片。可是,正反面都没瞧见有印上相关的警吿或注意事项。



「有啊!你瞧,写在这里。」



「……?」



今日子小姐整个人往我这凑过来指着名片,两人间的距离意外地近,令我有点脸红心跳,整个人向后仰,不过仍看到了她指的文字。



「一天内解决你的烦恼!」



我没留意到在「置手纸侦探事务所」的商标底下,居然印有这样一行口气颇大的文案。但是,这和她的专业领域有什么关系?这只是用来表示决心、或是事务所用来争取信任的广吿词吧。虽然我觉得「一天内解决」这句话有些夸大其词……完全不像警吿,反而还觉得蛮可靠的。



「不是你想的那样喔!这句的意思是『只接受能够在一天之内解决的案子』呢——因为我是忘却侦探。」



「啥?」



我对这个听都没听过的单字感到困惑。



「忘却……侦探?」



「没错。」



不知为何,今日子小姐似乎有些引以为傲地点了点头。



「我的记忆每天都会重置——今天发生过的事,到了明天就会忘得一干二净。」



7



今日子小姐只有今天。



在对于「忘却」这个最为人强调的特征一无所知的情况之下,我就这么找上了置手纸侦探事务所。不过听完她的说词,我终于明白为什么我们的对话总是鸡同鸭讲了——今日子小姐不但不记得我,不但不记得去过美术馆的事,连昨天以前的事,也全部忘光了。



难怪只接受当天的预约……因为就算接下隔天以后的工作,等到那天来临,她也记不得约好的事。



这不是健忘、记性不好这种日常小事程度的遗忘,虽然有点难以置信,但是我也想不出今日子小姐有什么理由要扯这种谎。如果不是真的,根本没有必要刻意将「无法胜任要花上一天以上的工作」这种缺点印在名片上——对于以持续调查为前提的侦探而言,这几乎是致命的弱点不是吗?



「别这么说,并不尽然都是坏事喔!相反地,多亏有这种特性,大家都很重用我呢。身为侦探,最重要的前提就是要业务保密,所以从保护隐私的观点来看,再也没有人比我更可信了。」



「是喔……原来如此。」



这倒是,如果就连调查者本人都忘了,情报就绝不会外泄了……别说是调查内容,就连接受过委托的事、委托人是谁,到了第二天,今日子小姐就会全忘记。



反过来说,纵使今日子小姐得知了不该知道的国家机密,也不会陷入危险——反正只要给她一点时间,她就会忘得干干净净,所以对方也没必要冒险杀她灭口。



无论天大的机密都能随意介入,而且绝不泄密的侦探——今日子小姐会受到重用,也是可以理解的。虽然我是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找上她,但是听她说起话来,感觉不管是作风还是态度,都跟一般人印象中的侦探大相迳庭,与那沉静温和的气质恰恰相反。今日子小姐似乎是个很极端的侦探,



谈到国家机密之类的话题,使我不禁有些退缩,拿我个人的工作去留来委托她妥当吗?只不过有数面之缘,就那这种芝麻绿豆大的小事麻烦人家,会不会很失礼啊?



「啊,你不用这么客气。」



或许是察觉到我的心情,今日子小姐伸手在面前挥了挥。



「不管过去我处理、解决过什么样的案子,对于今天的我来说,你都是第一个委托人,这也是第一件工作。能不能搞定另当别论,但我是不会挑工作的。我会忘却记忆,却也因此不会忘记初衷。」



除非你觉得我不可靠,否则请不要取消委托——她深深行了一礼。



经历过切身之痛,我比谁都清楚失去既有的工作有多么痛苦,而且「不会忘记初衷」的这句话也令我为之动容……仔细回想,我就是因为忘了初衷,才无法阻止那个老人的暴举不是吗?



好不容易找到梦寐以求的工作,曾几何时却把一切都视为理所当然,还以为自己原本就应该站在那里。正因为如此,才无法应付突发状况。



永远都把今天当成第一天——同时也是最后一天去面对的态度,才是最应该奉为圭皋的工作心态不是吗?



「不用那么抬举我啦,这样我会很伤脑筋的。因为从无法累积经验的角度来看,我只是个没有学习能力的人……但或许我比任何人都适合处理例行工作吧。像是对于同一幅作品,每次都能感动莫名之类的。」



「啊……是这么一回事啊。」



原来她每次来美术馆的时候,都能花上一个小时,不厌其烦地欣赏那幅画,是因为忘了上次已经看过了。之所以屡次前往美术馆,也不是因为特别感兴趣,而是因为以前去过的「履历」已经消失了。



如果一切都是「初次经历」,难怪感动永远不会褪色……永远都能以新鲜的感觉欣赏艺术,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任谁都曾经有过看完一部好看的电影,会希望感动可以从脑海中消失殆尽,再从头、从零开始品味一遍的欲望吧。今日子小姐只是可以实际地——不管她愿不愿意——办到这一点而已。



我第二次向她搭讪的时候,以及今天这第三次的对话,今日子小姐面对我态度之所以都像初次见面,绝不是因为我给人的印象太薄弱,而是她的记忆已经重置了。而当时她一副不记得自己说过什么两亿圆的态度,其实也只是真的忘了。



不过,若是经验无法累积才会一直重复,那么她曾经声称值两亿圆的画,过了几天又改口说只剩两百万这事就更加说不通。



今日子小姐一度鉴定为「两亿圆」的画,另一天——另一个「今天」再要她鉴价的话,应该还是会值「两亿圆」才对。



不对……也不见得?



就算今日子小姐的内心世界不会随着韶光改变,但环境及状况、对象也每天都有不同——光是天气,也没有哪一天的天空是一模一样的。看到那天的天空,有时会想去美术馆,有时也会想「那今天就待在家里看书」吧。



正因为她连自己一度鉴定为「两亿圆」的判断都忘了,才能以不带成见的眼光看出「当天的价格」——「时价」不是吗?



如此一来,必定是那幅画有什么不同,就连等于每天都一直看着那幅画的我也察觉不出异常细微的不同……



「就算真有不同,但就如刚才提到的,那幅画已经破坏得面目全非……想确认也没办法了。事到如今说这些也无济于事。回头想想,倘若那一天、那一刻就委托今日子小姐解谜,事情就不会……」



「别这么说,纯粹只是那一天、那一刻的我心胸太狭窄了。这不是亲切先生需要反省的事,反倒是那天的我该检讨。要怪就怪那天的我故弄悬虚、不肯把话说清楚。」



她一直说「那天的我」、「那天的我」,但是就我看来,那些全都是同一个今日子小姐……不愧是能用失忆切割过去的她,还真是敢说……



「更何况,还不算太迟喔!我不是说过了吗?看样子能帮上你的忙,真教我松了一口气。」



「欸?」



啊,对了。她的确说过——这件事在她的专业领域之中。



既然如此,想必今日子小姐认为这件事能在一天内解决——真的可能吗?虽说是「今天」,但现在已经是傍晚了,实在没剩下多少时间,即便现在马上去美术馆,也赶不上闭馆时间。既无法进入现场调查,也无法向相关人员问话……



「不,根本不用离开这里,因为我已经解开谜团了。」



「什么?」



「怎么?你连这个也不知道吗?你还真敢上门来委托我呀!还是那个故弄玄虚的我跑业务跑出成果了呢?呵呵,看来也不能太小看那一天的我呢!事实上,也有人称我为最快的侦探……」



今日子小姐云淡风清地说……最、最快?



这倒也是,如果已经解开谜团,还真是再也没人比她速度还快了吧!等于我才出题给她,她立刻用心算解出了答案。或许是基于忘却侦探的特性,不能做笔记或纪录才用心算吧……不,这一点都不重要。



「那、那么……今日子小姐已经知道答案了吗?」



「说不上答案。眼下只是推理。接下来才要求证,但大概不会错吧!」



「好……好厉害啊!」



以赞美而言,这句话实在太没创意。面对只能讲出这种平庸感想的我,今日子小姐谦逊地耸耸肩。



「哪里哪里。多亏亲切先生提供详尽的情报,连细节都栩栩如生,光从你说的话就能想像出现场状况。只是这样这么一来,可能会让人以为我这个负责解谜的人偷懒。像安乐椅侦探的手法其实不合乎我的主义,我比较想当个勤跑现场,把鞋底都给磨平的侦探……不过这次我已经去过好几次案发现场的美术馆,所以就当作是特例吧!」



听到她说是因为我讲得够详细才能解开谜团,即使掺杂了一些场面话,仍然令我心头为之一热。和久井老翁虽然挖苦我是眼睛长在屁股上的艺术外行人,但至少身为保全人员的我,眼睛并没有真的长在屁股上。



不过,既然我本人参不透谜底,还是撕不掉眼睛长在屁股上的标签……



「可、可是,这样的话,今日子小姐……」



「怎么啦?」



「那天你不肯免费告诉我的推理,今天是要免费告诉我吗?」



如果是那样就太过意不去了——我正打算接着这么说时……



「怎么可能!?」



今日子小姐似乎是大吃一惊,咄咄逼人地把手往桌上一撑!结果反倒是我被她的气势汹汹给吓坏了。



「我还以为你要说什么呢!我不是这个意思。那天不肯免费吿诉你的推理,怎么可能到了今天就免费吿诉你呢?」



「是、是喔……」



「该给我的钱一毛都不能少,一切照规定来。」



我没有要抓住对方的话柄,借此杀价的意思,是她主动责难起过去的自己,让我以为有这个可能性。但是看样子,她似乎不打算反省那个「心胸狭窄的自己」——仿佛就要这么心胸狭窄地过一辈子。



从她鉴定那幅画的时候,我就心里有数了,但是今日子小姐对金钱的看法似乎比我所想像的更加斤斤计较……看来也不会因为她轻易又迅速地推理出结果就降价。



我当然没有意见。



仔细想想,如果报酬和工作的速度成反比,反而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没涨价就不错了……这时,点的浓缩咖啡和冰红茶也送来了。这还是我第一次看到有人喝义式浓缩的黑咖啡……想必很苦,但今日子小姐连眉头也不皱一下,反而像是在喝拿铁,姿态十分优雅。



与不知人间疾苦的我不同,尝遍世间酸甜苦辣的侦探就是不一样吗……不,就算能分辨酸甜苦辣,今日子小姐也会忘了那个味道。



「接下来就要开始解谜了,你准备好了吗?」



「准、准备……需要做什么准备吗?」



「不用,倒也没什么需要特别准备的。」



忘却侦探的回答让绷紧神经的我跌破眼镜。



「顶多是心理准备吧!」



8



「做为假设,我最先想要揭示的前提是『事物的价值是会变动的』,永恒不变的『定价』在经济学上并不存在,货币的价值也不是绝对的。两亿圆听起来好像很多,但如果日本的国力再增强一百倍,则会相对使得原本在外汇市场上价值两亿圆的物品,只要用两百万圆就能换到。」



「是、是吗……原来如此。」



同意归同意,但话题突然变得专业起来,我其实听不太懂。也就是说,假设换算成美元的话,在汇率为一美金兑一百圆的时代,两亿圆相当于两百万美元,但是当一美元等于一日圆时,两百万圆也相当于两百万美金,所以相对来说,两亿圆和两百万圆是等值的吗?



「理论上是这样没错。」



「所、所以你的意思是说……当你对于那幅画有了不同评价的那天,汇率产生了巨大的变动吗?」



「不,我完全不是这个意思。」



我极为慎重地提问,话题却又被她岔开了——我还以为终于要进入严肃的正题,但看来只是暖场用的玩笑话。



真是个难以捉摸的人。



「若是真有汇率变动,我所说的两亿圆和两百万的确是同样意思——但如果汇率有那么大的变动,身为日本国民,不可能不知道吧。」



「嗯,是呀……说得也是。」



「如果你无论如何都想研究这个可能性,可以去查那一天的汇率……有需要吗?」



今日子小姐贴心建议。



我只是想附和她说的话而已……不,其实我倒是也认真思考起会不会真的因为这种全球化的理由造成的……可能只是我没有幽默感而已……



「不用了。所以呢?真正的理由到底是什么?」



「不要这么急嘛。一旦我想要开始说明,不管是什么样的谜团,不管再怎么不可思议,都可以用一句话讲完。但那才不是最快,而是滑头。因为不好好按部就班解释的话,很容易留下祸根哪……还是对你来说,这个委托只要能知道答案就了?」



「呃……这个嘛。」



「照你所说,这应该是你在考虑迎接下一份工作之前,避无可避的一个过程——若是如此,这过程或许多少流于形式,会让你觉得有些不耐烦,但请你就当是欣赏侦探的表演吧。」



倒也是。她说的没错。



我打电话给今日子小姐,并非仅是因为想知道谜团或谜题的解答……倘若只为了满足单纯的好奇心或纯粹的求知欲,应该还有其他的方法。



但我还是——



「……」



「可以了吗?那我就继续说下去喽。回到『事物价值是相对』的话题,这点也不只局限于金钱的价值吧?就拿我的白发来说,走在路上肯定很引人注目……即使现在我也能感受到众人的视线。可是假如聚集了上百个和我一样满头白发的女性,这种稀少性就会烟消云散吧?因为聚集而烟消云散,说来也挺吊诡的……相反地,倘若在那一百人里混进一个黑发的人,受到瞩目的反而会是那个人吧?」



「多数派与少数派……类似这个意思吗?



似乎离主题还很远,但既然她说要按部就班来,我也不好左耳进、右耳出。如果不能投入感情,当一回事地专注倾听,只会重蹈覆辙。



并非现在满意就好了——人要放眼未来。



既然如此,我也不能只当一个听众,必须用我的脑子思考。我想,这才是今日子小姐的用意。



「也就是……因为周遭情况改变,价值……还有存在意义都变得不同。需要与供给、市场原理……虽然那是与我无缘的世界,但确实有人买画是用来投资的。」



「啊哈哈。要是投资的话,看到两亿圆的画变成两百万,一定会大受打击吧!」



可不是大受打击就能收场。



不过,虽然今日子小姐在之后对那幅画视而不见,但要是有那么剧烈的价格变动,本身就会成为一个话题,如果我是来参观的人,或许反而会想见识一下。与其说是爱凑热闹,毋宁说人类的劣根性,就是会想看看那幅受难的画……难怪我会马上受到天谴。



「别这么说,那是很正常的反应,无须如此自责……因为价格大跌而受到瞩目,反而借此让价格再度三级跳,这种起死回生大反弹的例子,在市场上也屡见不鲜。」



今日子小姐温柔地帮我打圆场……真是感激不尽,但现在可不是陶醉其中的时候。



「只不过,亲切先生。其实不太可能发生这种事吧。实际上,美术馆的参观人数也没有从哪一天起突然暴增对吧?逆推回来,也就是并不存在沸沸扬扬的新闻,足以让那幅画的市场价格产生变化。」



「是的……是没有。」



刚才提及汇率涨跌的例子固然是太过夸张,但说来那天和今日子小姐说话时,也曾提到过那幅画的「背景」。



倘若当时真发生了会让画的价值暴跌的事,风波可能会大到让美术馆都得休馆吧——我们那时应该已经得出这样的结论。



把这点也考虑进去的话,似乎就可舍弃「画作价格是因为外在条件改变而变得不同」的假设了。严密地说,当然也可能是被没有公诸于世、只有某些内部人士才知道的内幕所影响。只是,我不认为那天的今日子小姐会知道这种内幕。



她是因为记不住内幕才受重用的忘却侦探——所以,今日子小姐那天鉴定出「两百万圆」的价格并非基于相对的判断,而是绝对的判断。



只看了画本身,就做出这样的判断。



「也不尽然喔!亲切先生。」



「咦?」



「因为——请容我再强调一次,单就画本身要做出绝对判断是很困难的。即使想用清如明镜的心、不带偏见的眼去看,但『客观审视』也不是想要就办得到的,就连不会受到昨天以前的记忆牵绊的我也不例外。」



所谓的观察,就连对专业的侦探也不容易呢——今日子小姐说。



「更何况还牵涉到专业鉴定,这可不是从单一角度就能下判断。」



「这样吗……可是今日子小姐实际上不就手起刀落地做出鉴定了?不管是两亿圆的时候,还是两百万的时候。」



「看样子,亲切先生把我估的价钱当成基准了呢……这似乎会让你产生偏见,请忘了这件事。就你所见,画本身并没有变化对吧?」



被忘却侦探要求「请忘了这件事」还真是有点莫名其妙——但这又是要作什么呢?



「那么,接下来就从相对的角度来思考我估的价钱正不正确吧!既然画作背景和画作本身都没有改变,这样价钱真的会有所不同吗?会不会只是我搞错了呢?」



「可是这么一来,大前提不就不成立了吗……」



难不成根本就没有什么谜团,整件事只是个可笑的怪谈。



「这也是一种思想实验。你就当是暖身吧,把所有可能性都列出来。」



「暖身吗……」



如果这是为了接受事情真相而作的事前准备,的确不该得过且过——只不过我实在无法放下「怀疑眼前的人很失礼」这种常识。但是仔细想想,为了让大前提成立,还是应该要先好好检视这一点。



话说回来,倘若今日子小姐不是忘却侦探,根本就不用这么麻烦了。对于「今天的今日子小姐」来说,之前不管是哪天的自己都跟别人没两样,所作所为也与她无关,只是个第三者。



「我只是单纯地认为……今日子小姐没必要骗我。」



「人就算没必要也会撒谎骗人喔!」



「可是,有人会对只是刚好在美术馆萍水相逢的保全人员,撒那种没意义的谎吗?」



「也不是没和因为心仪的男性前来扔搭讪,想开个小玩笑的可能性吧?想引起对方的好奇心,才故意说出两亿圆那种意味深长的话。」



「原、原来如此。」



她说「心仪的男性」也说得太自然,害我心里一阵小鹿乱撞,但这正是「巧言捉弄」的最佳范例吧。或许是为了回敬我那句「因为你的背影太有魅力了,我忍不住向你搭讪」的说词。



「或者是正在专心欣赏艺术的时候被人搭讪,为了掩饰自己的难为情,故意扯到钱的话题上……之类的,想扯个理由,不管什么都能扯就是了。」



「可、可是,就算这样,也没有理由要在这天说那幅画值两亿圆,隔几天又说只值两百万啊?」



「如果反正都是骗人的,那就只是单纯的说多说少而已。因为你一开始听到的是两亿圆,所以才会觉得少,但两百万其实也是一大笔钱喔!」



这倒也是。虽然我的存款余额因为收到比预期还高额的离职金而大增,但要不是遇上这次意外,也不容易存下那么多的钱。而一般人为了赚到这笔钱,可得不眠不休地工作好几个月才行。



「没错。要是能得到两百万,我什么都愿意做喔!」



「什、什么都愿意做吗?」



这价值观也太可怕。



不过,如果是玩笑话,这也的确是能让人这么说的金额……相反地,假如自己背了两百万的债务,光用想的就快要上吊自杀了。



「啊哈哈。是呀。万一我不是忘却侦探,而是个高明的骗子,这就很有可能了。先说这幅画值两亿圆,第二次再说只要两百万,借此煽动亲切先生的购买欲——现在买很划算喔!这样。」



这么说来,两百万倒是恰到好处的订价……金额虽高,但只要善用分期付款,像我这样的年轻人也不是付不出来。



「如果要贯彻怀疑一切的态度,我认为针对这个可能性追根究柢也不坏……要追根究柢一下吗?」



「啊,呃,不用了……」



看着那满面的淘气笑容,让我差点觉得如果对象是今日子小姐,就这么被她欺骗也无所谓。但是撇开她的笑容不说,这是诈欺的可能性也微乎其微吧——毕竟我上班的地点是美术馆,不是画廊。纵使勾起我的购买欲,就算再怎么划算,美术馆也不可能把画卖给我吧。



相较之下,两亿圆和两百万都算「感觉是一笔大钱」的金额,要说是今日子小姐依当天的心情随口扯谎的可能性还高一点。不过,这样就必须再找理由来解释为何她原本一直在那幅画前伫立良久,后来又视而不见……



「很有道理呢。鉴定为两亿圆的那天,可能是进美术馆以前看到年薪两亿圆的棒球选手的报导;而鉴定为两百万的那天,则是在新闻节目里看到房租要两百万的豪宅也说不定。或许只是受周遭影响,每次对于『巨款』的价值观才会都不同,并以其为基准估价——我这么说,你能接受吗?」



「你这么说……」



我虽然不能接受,但也觉得理论上是说得通的——只要假设今日子小姐有理由说谎,这个谜团就轻易迎刃而解了。就当心仪男性那部分是个过火的玩笑话,但若说是当她享受逛美术馆之乐时,受到保全人员干扰,为了快点赶走这不识相的家伙,所以信口开河……纵然我不希望事实是如此,但是这倒也不无可能。



不过,就算这样,也只解决了我内心疑问的前半部——我委托今日子小姐的解谜还有后半段。



若将两者放到天平上,后半段才是重点。就算今日子小姐的两次鉴定都只是胡说八道,也完全无法解释和久井老翁的疯狂举动。



当然,今日子小姐的鉴定与和久井老翁的破坏行为可能完全无关……可是要毫无根据就如此认定,又觉得两者都聚焦在同一幅画上也太巧合了。



说无关,大概只有本人太奇葩的剥井小弟才能说跟这件事无关吧……



「那么,暂时把作品值多少的事情放一边,先来讨论之后发生的事,也就是害亲切先生丢掉工作的直接原因吧?当我想像如果自己也跟亲切先生站在同样的立场,就不由得一阵心痛,不过此刻就先让我们站在和久井先生的立场来想想吧!」



「和久井先生的立场……是吗?噢……」



话是这么说,但该说提不起劲吗?光是要找出那个性格刚烈的暴躁老人跟自己的共通点就已经够困难了,老实说,我实在无法想像他的心情。



毕竟这并不是单纯在看故事书——但就算今日子小姐是推理小说里描写的名侦探,她也还是必须去推敲那些登场人物虚无缥渺的内心世界。



尽管可能帮不上什么忙,但我也试着设身处地。究竟是什么样的动机,才会让人想要用手杖敲破美术馆里展示的画作?那个老人究竟想做什么?



「没错,所以请试着思考这件事。这也是种思想实验……亲切先生,有什么事会让你想要破坏挂在美术馆里的作品呢?」



真是个荒唐的问题。



虽说我已经被炒鱿鱼了,但保全才不会想作这种事……如果硬要我想个动机的话,嗯……倒是有个毫无根据的突发奇想。



「那个老人其实是那幅画的作者……因为不满意自己的作品,不能忍受那幅画展示在世人面前,所以才会一时冲动地敲破它……之类的。」



虽然没有证据,但如果硬要我举出一个根据——事情闹得那么大,却只开除了一名展区保全就能了事,显示犯人和被害人很有可能是同一个人。



就像不满意做出来的陶器,就把成品往地上狠狠一砸的陶艺家那样——假设那个老人是有名的画家,认识馆长也就合情合理了。



只是,用不着拿金钱来鉴定衡量价值,原本就比任何人都清楚绘画这种艺术文化价值的画家,会把画作破坏成那样吗……这固然令我满心疑惑,但或许也正因为是看得出价值的画家,才有破坏画作的资格——要这么说也还算合理吧。



不过,无论说法再怎么合理,即便是创作出那幅画的本人,也没资格破坏展示在美术馆里的艺术品。



「说得也是。或许可以求证一下和久井先生是不是画家……而且就算不是他的作品,像是可能想要给不肖徒弟一个教训,又或者展示画作是他视为眼中钉的竞争对手所画,因为嫉妒而做出疯狂行径。」



因为嫉妒竞争对手而做出疯狂行径,再怎么说也太幼稚了吧……然而,单以可能性来说的话,倒也不是全无可能。姑且不论一般人是怎样,但和久井老翁的确不像是个会因为年纪大就磨平棱角变圆滑的人物。



「可是亲切先生,从你拾起那位可爱的天才少年的牙慧,说那幅画是『地球的风景画』之后老人就稍微冷静下来的反应来看,如果说他是因为看那幅画不顺眼才加以破坏,似乎又有点怪怪的。」



「嗯……是有点怪怪的。」



如果他不满意那幅画,无论我怎么评价、无论我认为那幅画在画什么,对他都没有任何影响吧。相反地,要是我对那幅画还表示认同,反而可能更是火上加油。



虽然实际上只是现学现卖,但原本以为我的眼睛长在屁股上的老人,就这样认定我没他想像中的瞎,因此停止继续抓狂的话……



「何况就算这个假设成立,和久井先生就是作者的话,亲切先生应该会知道吧……毕竟贴在画作旁边的牌子上就写着作者的名字,而你应该已经看过那牌子无数次了吧。」



有道理。如果写在牌子上的名字是「和久井」,我不可能没注意到……虽说我根本不记得作者的名字,但如果是相同名字,我一定会察觉的。



「话虽如此,也不能完全抹煞这个可能性。所以假设和久井先生就是画家,有什么天大的理由会让他想破坏那幅画呢……这么想的话,破坏的时机还真的蛮奇怪呢!」



「时机……很奇怪吗?」



「是呀。为什么他要选在那一天去破坏那幅画呢?听你的叙述,那幅画已经展示很久了,不是吗?既然如此,为什么他不在刚揭幕展示之时——而是要挑那一天去搞破坏呢?」



「……」



说来,这个假设的确有个很大的破绽。无论理由为何,倘若是不满那幅画被展示,的确该在刚揭幕展示时就立刻来破坏才是。如果是作者本人,原本就不会答应展出不想展示的作品吧……当然,这社会的结构盘根错节,纵使不满意成果也得拿出去见人的状况,不管从事哪个行业都会遇到吧。



但是那幅画从我担任那家美术馆的保全以前就一直展示在那里,所以若这假设为真,的确是有种「为何事到如今才来多此一举」的感觉。



「如果是因为来日无多,或许会想弥补一些心中的缺憾,但是和久井先生似乎还很硬朗对吧?」



看她笑意盈然所以容易忽略,今日子小姐可是轻描淡写地口出一句蛮难笑的话——来日无多。



打从第一次和她交谈的时候,我就已经隐隐约约地感觉到了,像这样面对面坐着谈话,又让我更加明白,这个人只是用平静安稳的笑容营造温和气氛,但她说的话一字一句都很现实,完全不会感情用事。



或许就是因为这样,她才能揣度出别人心里在想什么——但我不禁有些好奇,这种人为何要当侦探呢?她也有像我这样「想要守护什么」的动机吗……算了,现在可不是鉴定今日子小姐的时候。



「那么,再暂时保留『和久井先生是否为画家』这个假设,先来探讨他为何要在那个时机前来破坏那幅画吧——可以吗?亲切先生。」



「就先这样吧……」



那天并非什么特别的日子——就只是普通的平日,美术馆也没举行什么特别的大型活动。



「回到最初的疑问,应该还是因为展示的画作有什么不同吧?换言之,一开始,他对那幅画在那里展示一事并无不满,但随着时间过去,由于画作产生了变化,使得他再也无法压抑破坏的冲动……」



合情合理。



可是,若采用这个说是理所当然也不为过的假设,又会和刚才「其实并未发生从两亿圆跌价到两百万的变化(因为是今日子小姐的谎言)」的假设有所冲突。



结果还是推得「画作产生了变化」——不仅如此,说是「画作产生了让价格从两亿圆暴跌到两百万的变化」应该会更符合推论,至少更说得通。



「也可能是展示时出了问题。事实上,抽象画不就经常出这种纰漏吗?像是美术馆没做功课,把画挂颠倒而激怒作者之类的。」



「嗯……可是就我所知,那幅画并没有换过方向。万一有这样的变化,我一定会注意到的。」



「呵呵呵。我们又回到原点了呢!这就是所谓的原地打转吧。」



今日子小姐似乎有些乐在其中……也对,毕竟她已经知道答案,或许是看我这样团团转,觉得很有趣吧。她这心态着实有些恶劣,但我早就亲身验证过,今日子小姐原本就不是什么好心人。



「就像……今日子小姐也说过的那样。」



「我说过吗?」



「说过。」



鸡同鸭讲。



「你说过管理维持也需要相对应的成本。绘画与数位档案不同,难免会随着时间劣化。这也是绘画的优点,但在保存和管理上就得煞费苦心……之类的,而那家美术馆……」



「哪家美术馆?」



「咦?都聊到这里了,你不可能不知道吧……比如说那家美术馆在展示作品的管理上出了问题,呃,像是颜料龟裂或剥落之类……或是来参观的人在上头涂鸦,害那幅画失去价值,身为作者的和久井先生知道了这件事,怒不可遏地闯入美术馆……这么一来,时间顺序不就完全兜上了吗?」



「可是,请容我再重复一次,就你所见,画作不是没什么不同吗?」



「是没有……」



但那只是眼睛长在屁股上的一介外行人的意见。我并没有注意到展示的画作上是否有细微的伤痕——我的眼睛还没有锐利到能看出只有专家才会知道的细微差异。



「我其实也不是什么绘画的专家。当然,观察是侦探的工作,但是就算我能留意到从两亿圆跌价到两百万的变化,也无法察觉出必须用放大镜或X光分析才能知道的细微变化。」



「嗯……」



「更何况,你一直在那幅画的展区监视着,不是吗?就算没能察觉到画的变化,总会知道有没有人在那幅画上涂鸦吧?」



这倒是。



实际上,我就没放过拿铅笔站在那幅画前的剥井小弟——直到和久井老翁把画砸烂以前,都没有人对那幅画出手。



如果要我以保全人员的角度做证,我也会说那幅画的管理状态并没有特别糟……就算那幅画的管理做得不够好,展示在同一个展区里的其他作品也处于同样的条件,但我可没听说其他画也被砸了。脾气那么暴躁的老人再多几个谁受得了……但也或许真的有出事,只是同样被馆方压下来而已……



「的确,天晓得呢。不过,若是真的有好几幅展示作品遭到破坏,这家美术馆也该关门大吉了吧!」



「就是说啊……这可不是开除展区里的一名保全人员,就能够圆满收场的丑闻。」



话说回来,美术馆之所以把事情压下来私下处理,应该不是为了粉饰美术馆的丑闻,而是为了包庇动手破坏的和久井老翁。身为现场的负责人,虽然不想说自己只是不幸被无端牵连,但这次的事,确实是和久井老翁他个人引起的。



「总觉得提出愈多假设,假设之间愈是自相矛盾……到底是该想得简单一点?还是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把所有的可能性都列出来思考呢?」



「不用这么麻烦,主要的假设都已经到齐了——这样就足够了。辛苦你了,亲切先生。」



今日子小姐随口慰劳伤透脑筋的我。一时之间我还以为她在挖苦我,但好像不是那样。也就是说,我是真的已经按部就班完成了今日子小姐所谓『为了推理的准备』——忘却侦探身为侦探的仪式,似乎至此吿一个段落。但感觉上,只像是又重新体认这不可思议事件的不可思议之处。



别说是没有任何成就感,经历这种反覆拖拉的重重思考,反而更让我觉得谜上加谜。



「也、也就是说……刚才提出的假设之中有真相吗?『到齐』指的是所有选项都已经齐全了吗?」



「真相不在其中,如同我们先前讨论过的,全部都不能当真,也没有重新检讨的必要。就像所有侦探都应崇拜的那位名侦探中的名侦探曾说过的那句『将所有理论上不合理的可能性排除之后,剩下来的答案无论再怎么不合理,都是真实』——当然也有例外,但这次先不管那些例外。」



「是、是吗……」



我也听过那句格言。我直到刚才一直以为今日子小姐是在听完我说明来龙去脉之后,间不容发地当场得到答案……但这样说来,她是在那么短的时间之内,就完成如此复杂的思考吗……



看样子,最快的侦探不只是解决事情的速度很快,就连思考速度也是最快的。在刚才的「仪式」之中,她应该是刻意放慢步调来配合我吧。



「可是……即使截至目前的讨论是用来进行消去法,但我也想不出接下来还会剩下什么。」



「与其说是消去法,这个情况应该说是反证法吧!两者都是推理小说里基本的技巧——那么,就让我简单说明一下。」



今日子小姐说完,突然起身移动至桌子一旁,站在平时服务生点餐的位置再后退约一步的地方。



然后她把双脚打开到与肩同宽,将双手举到头上……这什么姿势啊?虽然我还没被分派到那种地方值勤过,但要说的话,很像是在进入戒备森严的设施之际,接受随身行李检查时会被要求摆出的姿势——不管怎么说,都不是日常生活中会摆出的姿势。



「怎、怎么了?这是什……什么雕像的姿势吗?」



我执勤的美术馆是以展示绘画作品为主,雕像大概只有入口处有……而且也没摆出这么奇怪的姿势。



虽然不是尖峰时段,但是我们也没有为了要密谈而包下整间咖啡厅,所以店里的视线全都集中在突然摆出奇怪姿势的今日子小姐身上——然而她却一点也不在乎的样子。



这个人完全不在乎别人的眼光吗?



身为保全人员,虽说站岗时散发适度存在感也是工作一环,但是受到瞩目还是会让我浑身不自在……只是如果有「反正到了明天就会忘记」做为前提,说不定我的羞耻心就会麻痹吧。



「不是雕像。我只是想如果看全身会比较容易理解。」



「全身吗?嗯,的确全身上下都看得很清楚……」



今日子小姐把手高举到头上,所以除了背部以外,全都一览无遗——确实如同展示在美术馆的雕像,今日子小姐(看来很滑稽)的姿势,从头顶到脚尖全都映入眼帘。



她的服装很正式,也不算特别暴露,但是不晓得为什么,那个站姿看起来很性感。也是,如果只是单纯站着,应该不会受到这么多的瞩目……



「但看清楚又怎样呢?呃,今日子小姐,能的话请先坐下来吧……」



「你没发现吗?」



「……?」



完全不管我的好心提醒,今日子小姐一脸若无其事地回问我。大概是看我完全摸不着头绪,她又问得更具体些。



「你没发现吗?在美术馆见到的我,和现在正和你说话的我,有一个很大的不同吗?」



「哪里不同……」



记忆会每天重置的今日子小姐,应该不会随着时间的经过而产生不同不是吗?当然,还是会有头发留长、指甲变长这种细微的差异……但是,那些都称不上是很大的不同吧。



「看不出来吗?请你仔细地看喔!」



「仔……仔细看吗?还是看不出来啊!但是……真的有什么不同吗?呃……啊!」



不快些回答,今日子小姐就会持续扮演店里的笑柄。在这种状况下,心里愈急,愈是什么都想不出来。可是一旦想到,答案就再简单也不过了。不只简单,那也是我看到今日子小姐走进咖啡厅时,第一件想到的事。  「服装……吗?」



「没错。你答对了。」



我终于赶在店员就快来阻止她的时候提出这个答案,这个毫无意外性的回答似乎即为解答,只见今日子小姐干脆地放下双手,坐回椅子上。



我松了一口气。



话说,如果答案是服装,根本不用特地站起来,直接坐在椅子上问我,说不定我还能更快想到答案……纵使不论「到了明天就会忘记」的特性,今日子小姐也太没有戒心了。



真是太危险了,光是看着都替她捏一把冷汗。



言归正传,服装——不仅限今天,今日子小姐穿衣打扮的确很有品味,在那家美术馆里的时候也是,从未看她穿着同样的衣裳前来。我还曾经想过她家的衣柜到底有多大啊……但这又如何?



「又如何呀……那,我问你。亲切先生,你如何能判断穿着不同衣服的我是同一个人呢?」



「什么?」



「我全身上下可供指认的地方,几乎有九成都跟你上次见到我的时候完全不一样呢!但你还是可以认出我是同一个人,你究竟是以什么为根据作判断的呢?」



可供指认的地方几乎有九成都不一样……这么说的确也没错。虽然像今日子小姐这样,每次都以不同打扮现身的人也很极端。



「毕竟你又没有遮住脸,从体形……还有如果是今日子小姐的话,还可以从头发颜色来判断。」



「脸、体形、头发颜色——也就是从我本身,而不是那些能拆卸下来的配件来判断。就算换衣服,我还是我。」



「是的。」



我没打算讲些什么富含人生哲学的大道理,不过大概是这样没错。要是换套衣服就能变成别人的话,那人生可就轻松了。



「可是亲切先生,你在我们刚见面时有这么说吧?『因为没穿制服,所以认不出来』……制服难道就例外吗?」



「啊……嗯,因为保全人员就是靠制服让别人能一眼辨识啊!或该说保全制服就像是个记号,让任何人只要穿上它就会看起来像保全……但不止是保全,制服这种服装的效果不就是这样吗?」



「没错,正是如此。穿在身上的衣服有时候会规范一个人——不管穿什么,我就是我,但也可能会因为今天要工作,所以就穿得很正式,要是放假可能就会大着胆子穿上短裤也未可知。」



「短……短裤吗?」



好难想像。



可是,话题怎么扯到这里来?她不是要给我解决问题的提示吗?检视今日子小姐的穿着确实是很有趣,但好像不适合在工作场合讨论这个……



「还不懂吗?我的意思是说,就算我没有变化,但随着我的穿着打扮不同,也能呈现出各式各样的我呢——这就是所谓『改变造型换心情』吧?相反地,如果永远都做同样的打扮,虽然让人觉得一成不变,却能保持不变的价值。这点不只是人类,绘画也是同样的道理。」



「同样的……道理?」



我懂她的意思了。



不过这个假设不是已经讨论过,也被否定掉了吗?



即使画作本身没有变化,价值也会因为作者死掉或作者其实另有其人等诸如此类的时空背景不同,而产生相对的变动——从这里再延伸出去,就连「同一个时代有哪些画家?」「彼此之间如何切磋琢磨?」「又是在什么样的情况下描绘出那幅画?」这些背景故事,都会影响市场价格。



只是,倘若真的发生了那么具有戏剧性的改变,我就在美术馆里工作,不可能完全不知道——刚才我们应该已经达成这个共识了才是。



「即便如此,今日子小姐还是要说是背景不同吗?」



「不是背景。不在其后,而是在上下左右……吧?」



「……?」



今日子小姐东拉西扯,终于让我的脑筋打结了。上下?左右?她是指展示在同一展区里的其他作品吗?因此产生相对的价格变动吗?不,左右也就算了,哪来展示在上下的画啊……而且在我负责的展区里,也没听说过更换作品的事。



「今日子小姐,请你别再卖关子了,就吿诉我答案吧。求求你。」



虽然很丢脸,但我也只能举双手投降。



「为什么那幅画的价钱会从两亿圆变成两百万呢——明明就是同一幅画,金额为什么会有这么大的不同呢?」



「额之所以不同,是因为额不同了呀。」



「我是说——」



「额之所以不同,是因为额不同了呀。」



今日子小姐像是要岔开话题般,跳针似地重复同一句话,让我快压抑不住自己对她的质疑。而她依旧对我重复说着同一句话——只是仔细听来,似乎有点小小不同。



因为额不同——额?



她完全没有要岔开话题的意思。



而是丝毫不拐弯抹角、非常直截了当地解开谜团——这就是答案吗?



「说得再正确一点——『金额』之所以不同,是因为『额框』不同了。从上下左右将那幅画框起来的额框,被换掉了。」



9



要说是盲点,这盲点未免也大到太瞎了——而且这也不是点,虽说还不到面,总之是个框。不过在欣赏画作的时候,平常的确不会意识到这幅画「装在什么样的框里」。就像看电视时我们也不是真的看着电视机本身,而是在看荧幕里的风景。



「名画要装在什么框里,其实是相当重要的呢!画本身虽然毫无变化,但随着画框不同,看起来也有天壤之别——就像人会因为穿着什么样的衣服而得到什么样的定位般,说得极端一点,画框可能也会影响画作的评价。我这忘却侦探虽然健忘,也还记得王尔德说的『只有蠢蛋才不会用外表来判断别人』这句话。只是要说外表决定一切,倒也不能一概而论。」



到底什么算外表?到哪里才算内在?价值判断的标准又在哪里?这的确是个很困难的问题。就像明明穿着保全的制服,却又要人别用外表判断,显然是强人所难。可是也不会只换件衣服,就给人判若两人的感觉。



展示中的画作即使换了画框——我想远远地也看不出变化。



事实上,我就没发现,也没想到这一点。



「但还请你不要误会,这不只是画框值多少的问题——虽说有人会用『画框还比较有价值』之类的话来抨击不怎么样的作品,但我们现在讨论的主题还是画作本身。问题并不是在两亿圆的画框被换成两百万的画框,而是在画框与绘画本身的契合度!服装也是如此,每个人都有适合自己和不适合自己的衣服。没有人穿什么衣服都合适吧?」



「是……」



你不就是这样的人吗?虽然我心里是这么想,但是觉得说出来又会把话题扯远,所以就把话吞回去了。纵使是今日子小姐,穿上不合身的衣服也不会好看吧……我硬是给自己一个解释。



「相反地,倘若由专业的造型师来搭配衣服,即使本人没有任何改变,外表可能也会产生令人意想不到的变化。所以说,买衣服的时候请店员帮忙拿主意也是种好办法。」



对于很怕店员强迫推销的我来说,很难赞同这种想法,但经她这么一说,我也认同的确有很多事情,不是看镜子里左右颠倒的虚像就能发现的。



「听说,实际上也有些画家会自己制作画框……当然也有专门制作画框的专家,他们可以说是绘画的造型师。」



「专、专门制作画框的专家?有人从事这样的工作吗?」



「一切看似理所当然的存在,都是由某个人制作出来的喔!不管是这张桌子、这张椅子、这个杯子、我们穿的衣服、用来裱画的画框……都是某个人尽职敬业制造出来的。」



「……」



这也是——盲点吗?



无论科技再怎么发达、利用机器作业再怎么普遍,要是没有人制造螺丝,连齿轮也无法运转……当然,就像在美术馆担任保全人员这样,并不是每个在工作的人都想成为镁光灯焦点,但是不被人当做一回事也能甘之如饴的,想必也是希有人种。如果觉得用「自尊」形容太过矫饰夸张——那也该称之为对自身专业最起码的坚持。



「没错。所以才会大失所望哪。要是专门为那幅画精心制作的画框被换成别的画框,或许真的会气急攻心,一时失去理智地敲破那幅画。」



「这么说……和久井先生不是那幅画的作者……而是画框作者吗!?」



难道当时他想砸烂的不是画,而是画框?画作只是受了无妄之灾……回想起来,当时被砸得支离破碎的确不只画布,连画框也陪着粉身碎骨。



当我提及画作内容时,和久井老翁才会恢复理智。被我问「你跟地球到底有什么过节」才想起他跟地球……他跟那幅画,的确没有任何过节。



所以才会恢复理智。



说不定后来他出题考我,也只是为了掩饰自己无端破坏一幅画的心虚。



「从事和久井先生那一行的人称为『裱框师』,制作能够将名画价值提升到极致的画框,就是他们的工作。」



「裱框师……」



「称为『绘画设计师』或许比较符合时下流行,但这么叫又有些入侵画家的地盘,所以他们大多还是沿用『裱框师』来自称,比较不嚣张。」



以小说为例,大概就是像装帧那样的工作吧。即使内容都相同,只是在外观或书本尺寸稍做改变,就能带给读者截然不同的印象。同样的道理,那个和久井老翁是用画框来赋予绘画新生命吗?



「至此只是我的推理。当然,现在还没有足以确定和久井先生就是裱框师的证据。不过,对于展示绘画作品的美术馆来说,裱框师是非常重要的合作伙伴,所以就算认识馆长也不足为奇……甚至要把他被当成贵宾侍候、协助掩饰他的暴行。」



「……」



「看在因此成为牺牲品的亲切先生眼中,或许非常不可理喻,但这也不表示和久井先生受到了于理不合的礼遇。馆方也多少是为了赎罪……恐怕是因为他们没有经过和久井先生许可,就擅自换了那幅画的画框吧。」



即便如此,就把自己做的画框,还连同画作整个破坏掉也太冲动——今日子小姐说。乍听之下似乎在替两造缓颊,但仔细想似乎也没有要替美术馆或和久井老翁说话的意思。



果然是很苛刻的人。



不过,今日子小姐说的也有道理。一想到由于和久井老翁感情用事而破坏掉的画作和画框都有其作者,不管有什么必要性,不管再怎么生气,都没有同情的余地……



「我想稍后由亲切先生再去求证会比较合适,但是请你先听听我这个侦探兼局外人所进行的推理——这件事的前因后果究竟是如何。」



「好……请说。」



「我认为画作价值两亿圆的时候,那幅画的画框应该还是和久井先生的作品。至于是什么时候被换掉的……我记得你说过美术馆进了一幅馆长费尽心思弄来的最新作品,还引起一阵骚动对吧?恐怕就是在那个时候吧。站在馆方的立场,当然希望把最新作品打扮得漂漂亮亮地见人,所以呢,就把馆内最好的画框拿来用了。」



像是换一件大礼服那样呢——今日子小姐说。



用衣服来比喻的确很浅显易懂……只不过,那件衣服应该是专为那幅画量身打造的,不见得适合新的作品吧?



「再怎么说也是专家做的『衣服』,某种程度上搭配任何画作应该都合适。说得直接点,只要别穿错尺码,毕竟人要衣装……当然,那幅被拿掉外框的画也一样,虽说换上了别的画框,可是画的内容并没有改变。」  「……但如果像今日子小姐这种懂门道的人看了,就会看出差别。」



从两亿圆到两百万圆——暴跌到只剩下百分之一。



这么说来,今日子小姐当时一直是在陈述「作品」的价钱……不只是指「画作」本身,而是鉴定那幅「作品」值两亿圆和两百万。



原来是包含画框的价钱。



「……请容我再次强调,这只是我个人的估价喔。要是你照单全收,我会很困扰的。因为我可不晓得世人会怎样给它订价呢!」



今日子小姐特地强调。



「当然也应该尊重『画作的价值不受画框左右』的意见。从馆方这边也该或许只是想暂时借用,或说做为短期间内的应急处理吧……他们不可能不知道和久井先生的脾气。」



之所以从两亿圆暴跌为两百万,或许是因为那幅画和替换的画框非常不对盘吧。而原先的画框也不见得能和那幅最新作品「相得益彰」……



「馆方是认为……这样能混过去吗?」



「一定是认为混得过去吧!事实上也真的混过来了。只是馆方应该没料到和久井先生会来,否则应该会先跟负责那个展区的亲切先生说一声。」



会不会是有人去吿密了呢——今日子小姐说。



——吿密者。



虽说今日子小姐应该是在暗示美术馆里比较有良心的职员,但是直觉吿诉我,把馆方做的「坏事」吿诉和久井老翁的,可能是那个素描本少年。



这才是什么证据也没有的推理……但是长时间看那幅画到能看出画框不同的人,大概就只有今日子小姐和剥井小弟了。



假设他在临摹那幅画的时候,画框已经被偷天换日——假设,他也察觉到不对劲。



正确地说,记忆会随时间经过一并消失的今日子小姐就算注意到画框的价值,也无从察觉画框的不同。如此一来,在来过美术馆参观的人之中,就只剩剥井小弟会去打小报吿了。



不过,究竟是如何已不得而知,而且不管是谁去吿的密,都不会影响和久井老翁知道真相的事实——也因此他才会杀来美术馆大闹一场。



当和久井老翁看到理应用来衬托那幅画的画框——自己的作品竟然不在原位,便以致犯下众人皆始料未及的暴行。从这个推理虽无法推测出他是否一开始就打定主意要搞破坏才带手杖来,但是从他连跟画框相连一体的画本身都一起砸烂的结果往回推,或许真的只是一时冲动的破坏。



所以当他恢复理智时,才会老实地「束手就擒」……另一方面,馆方也应该知道整件事是自己起的头,所以也不敢表现得太过强势,只好私底下为事情画上休止符。



「……」



听完她的推理,我沉默不语。



身为曾在现场值勤的当事人,虽然不认为今日子小姐推理的每个细节都绝对命中红心、分毫不差,可是至少消除了我心里的疑问和猜疑。



消是消除了……



「所以呢?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



「……啊?」



突然被她这么一问,我一下子整个人都愣住了……今日子小姐的推理吿一段落,工作应该已经大功吿成,却一脸「接下来才是重头戏」的表情,眼睛眨也不眨地凝视着我。



那是仿佛要将我看穿的视线。



「什、什么怎么办?」



「我是在问你,当我已经抽丝剥茧地为你厘清遭到解雇的原因,而你知道原因以后,接下来有什么打算?你似乎认为没能保护好那幅画的自己也有所缺失,所以打算坦然接受处分,但事实上呢?追根究柢,是美术馆偷换画框,才引来和久井先生的破坏行为,最后却要你接受处分,这般处置说来也是有些许不当。」



「……」



「如果你想对抗组织对你不公不义的处置,我也能够继续为你效劳。因为届时要对抗的并非保全公司,而是美术馆,所以不需在乎你刚才所提到的顾虑吧!我可以介绍战绩辉煌的律师给你,只要办妥简单的手续,我就能替你出面。为了厘清事实,接下来我也可以陪你一起去美术馆。」



「呃……」



看来当推理吿一段落,今日子小姐又从解谜的侦探变成行销业务了……我觉得她这点实在很厉害,自己开公司的人果然跟我这种吃人头路的人想的完全不一样。



虽然我已经没有头路可吃了……



我之所以委托今日子小姐调查这件事,是为了展开接下来的求职活动,而且做梦也没想到居然还能看见重回职场的一线曙光,可是……



「不了……我已经不打算回原来的公司了。」



「哦,这样呀……可以吿诉我原因吗?」



「原因……」



说我毫无留恋,绝对是骗人的。虽然我曾经完全死心,但是如今情况不同,或许应该奋战到底才对——被不当解雇的我若能勇于迎战,或许就能避免以后再发生同样的不幸。为了避免接替我的人跟我有同样的遭遇,也为了自己的权利,或许我应该采取积极的作为。被害人若忍气吞声,最后只会助长犯罪的风气。



「可是……我认为这次最大的受害者并不是我。」



「哦?那是谁呢?」



今日子小姐颇感兴趣地问。



「我认为是装在那个画框里的画。」我回答。「我确实没有保护好那幅画……就算情况有所不同,就算内幕公诸于世,也改变不了我没能保护好那幅画的事实。既然如此,我就应该坦然接受报应……只是这并不表示我接受组织对我的处分,这是我对自己的惩罚。」



遭到破坏的画框如果会想,大概也会这么想吧……面对不合理的对待,这样一肩挑下固然过于沉重,但我也无法认同遇事就规避承担的工作态度。虽说,结果什么也没变。



即使委托她解开谜团——依旧也没什么不同,而且我也不打算让什么变得不同。我会就这样无职无业却也迎向明天——但,这样就好了。



已经发生的事虽然不会有改变,但解释不同了。



价值和意义——都不同了。



我认为这样就好——真的很好。



「我想成为能守护某些事物的人。老实说,我曾经一度失去了信心,但多亏今日子小姐,让我能再次立定目标,让我能再把失去的自信找回来——对我来说,真的这样就够了。」



「非常好。」



今日子小姐真诚无伪地说。



或许佯装潇洒有点过了头,听她这样回应真让我不好意思……我突然觉得好丢脸,只好硬生生地把话题拉回来。



「因此……我委托今日子小姐的工作,就到此为止吧……费用是要以现金当天付清吧?」



我把来咖啡厅之前先去便利商店提领的现金交给她。因为我觉得直接拿着钞票面交不太好看,还特地装进信封……但是今日子小姐却很干脆地把整叠钞票从信封里拿出来,以不输银行员的俐落手势确认张数。



「金额无误,谢谢你。我会确实保密,还请放心……只是,亲切先生,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



「咦?」



这个问题不是刚刚才问过吗……怎么又再问一次?才傍晚六点,她的记忆这么早就已经重置了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想问你今天晚上有什么计划吗?没能争取到你后续的委托着实遗憾,但我也因此接下来都没事了。可以请你负起责任,请我吃晚饭吗?」



今天还长得很呢——今日子小姐这么说。



真巧,我也因为不打算再委托今日子小姐办事,接下来也都没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