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晃晃妖(2 / 2)
结果,我跟她一起度过的时光,有一大半都在教她写字跟用词。
暑假只剩下差不多一周时,我教了她一句话。
「这是道别时要说的话。」
我在素描本写下「再见注1」。她知道几句打招呼的用语,却不晓得该如何道别。每次都是临到黄昏,一言不发就消失在山里。我一直暗自希望她至少能先讲一声,让我知道她要走了。
「再见。」
她拿起铅笔描我的字。
「啊,不过『再见』有一种从此不会再见面、很落寞的感觉。这个比较好。」
我翻到素描本下一页,思考片刻,才又写下「下次见」。
「我们道别时,要讲这个。」
「说再见,就不会再见面了?」
她花了好久写下这几个字。
「嗯,再见这两个字本身,没有期待下次再碰面的含意在。」
「我们还能碰面吗?」
「大概吧。」
暑假就快结束了,到时我就必须回到城市里。
我们还会碰面吗?
天色一寸寸暗下来,她在素描本写上「下次见」。原本她总是一到该回去的时间就突然离去,只有今天特别留下了只字片语。
「好──下次见。」
我朝她往山里走去的背影扬声说道。
4
隔天,悲剧发生了。
我早就决定所剩无几的暑假都要跟她一起度过,只可惜事与愿违。我一如往常朝小河上那座石桥走去,没注意到身后跟著一个村民。
回想起来,那一天她周遭的空气晃动似乎比平常更加剧烈,或许正是她察觉到其他人的缘故。
我挥手,朝她走近时──
身后一段距离的地方,传来了奇异的惨叫声。
我回头,一位脖子上挂著毛巾的中年男性,站在田边看向这里。不,他目光对准的多半是我身后的「晃晃妖」。那位男性脸色发青,双眼盈满恐惧,神情与哥哥死去时一模一样。
「喔、喔喔……」
男性艰难地哀嚎,双膝著地,顺势趴倒在地上。
我立刻跑到他身旁想帮忙,但他已经彻底没了呼吸。
死了。
这男人是谁?
恐怕是村里的人。但我从没见过村民来这里。他搞不好是恰巧看到我往这边来,想提醒我「别走太远」,或者是对我的举动产生好奇,才跟在我后面过来的?
结果,他不幸看到「晃晃妖」,死了。只要看到「晃晃妖」就会死,这个传言原来是真的。
我才刚开始怀疑一看到她就会死的诅咒肯定是哪里搞错了,我一直希望是搞错了……直到此刻亲眼见证一个人死去的瞬间,我才第一次理解到,「晃晃妖」真的跟我属于不同的世界。
我放著那位男性倒在原地,赶回石桥。
她还怔怔站在原地,哭到身子发颤,一边用右手拚命擦去泪水……她似乎对方才发生在眼前的那一幕深感绝望。
为什么要哭呢?
因为难过吗?
那不是简直和人类一样吗?
「没关系,没关系的。」
我柔声安慰。
到底是什么没关系呢?一个人死了,村子肯定会爆发一场大骚动。我什么都做不了。一个人死去的事实,没办法轻易蒙混过去的。就算把他的尸体藏在路边,那位男性的家人迟早也会发现,事迹没多久就会败露。
我在脑中思索对策时,远方传来汽车驶过的声音。一辆轻型卡车正开过田地的另一头,是那位男性的朋友吗?
我顿时明瞭,结束的时刻已逼近眼前了。
「你现在立刻跑得远远的。」我对她说,「快去一个没有人类,大家不会排斥你的地方。」
她不点头也不摇头,只是头垂得低低的,一个劲地抹眼泪。
「这里没有你的容身之处。」
我不晓得她能理解我的意思几成,我只能从那头灰色长发轻微的摇晃,来判断她此刻的心境。
她蓦地蹲下来,用手指在地面上写字。跟平常一样毫无章法、丑不啦叽的几个字。
「下次见。」
我点头,她转身跑走了。
我一回爷爷家,就蹑手蹑脚从院子溜进房间。家里静悄悄的。我回房后,就窝在棉被上,一副整天都待在房里的模样,随手画些图打发时间。实在太安静了,一切祥和到彷佛刚才发生的事只是一场梦。然而那位男性遭她杀害时的神情,深深烙印在我的脑海中,挥之不去。
外头天色开始转暗时,家里忽然喧闹起来。有好多客人来,我听到杂乱的脚步声。以爷爷为首,数名男人闯进我房间。
「你被附身了吗!」
爷爷的语气既生气又著急。他像平常一样要我站起来,观察倒映在地板上的影子。看起来明明没什么特别的变化,村里那群男人却都倒抽一口气。
「果然没错……」爷爷失望的语调令人心惊,「今天村里有人过世了。有人说看见你出现在亡者附近,你去那里做什么?」
「没做……什么……」
我只能模糊回应。
「你太亲近『晃晃妖』了。你身上已经寄宿了浓厚的死亡阴影。没办法了,我要暂时把你移到安全的地方。」
「安全的地方?」
「你知道爷爷家后面有一间仓库吗?那里平时就定期净化。只要待在里面,死亡就不会继续纠缠你。」
爷爷带我去那间仓库,环绕在爷爷四周的那群男人,不知为何纷纷避开我。
爷爷打开仓库大门,混著霉臭味的潮湿气息扑面而来。建筑结构是两层楼,里面还有铺著榻榻米的座位区。
「在一切结束前,你就乖乖待在这里。结束后,我会来接你。在那之前,你千万不能跑出来,可能要花上一天,或是更久……」
「咦?这么久?」
「要看对方的情况。」爷爷说完,便拿起沉重的门闩,「我会在外面加上门闩。等你可以出来时,你身上的诅咒应该也解除了。」
「等一下,我都不能出去吗?」
「你已经遭到诅咒了。如果讲诅咒这个词你听不懂,你就把它想成是会传染给其他人的疾病。为了避免这个病传染给其他人,只好委屈你在里面待一阵子。」
换句话说,我要遭到隔离了。
爷爷双手搭上门扉,缓缓阖上大门。从外头斜斜洒进来的洁白月光,逐渐缩成一条细缝。
「你放心待在这里等,我们现在就出发去净化那座山。」
爷爷露出和煦的微笑这么说,神情彷佛透著一股即将赌上性命奋战的决心。
围绕在爷爷周围的那群男人,不知何时都用方巾蒙住自己的双眼,多半是为了避免看到「晃晃妖」吧。
没多久,那群男人的气息已然远去。
我尝试推开门,但想当然耳,大门丝毫没有动静。我只好打消念头,回到榻榻米上。
仓库中几乎全黑,幸好还有光线不知道从哪里透了进来。我爬木制梯子上了看似阁楼的二楼,才发现一扇装有铁栅栏的小窗户。虽说是窗户,大小却顶多只有一个砖头那么大,用来采光的。从那里可以看见夜里的山景及星空。简直像是另一个世界。
爷爷究竟打算做什么呢?我不晓得净化那座山,具体来说是要做些什么。
她已经成功逃走了吗?
我百无聊赖地躺在榻榻米上。早知道这里什么都没有,至少该带素描本进来的。室内没有时钟,也不晓得现在几点了。
没多久,夜渐深时,远处忽然响起敲击太鼓的声音,以每十秒一下的节奏规律响起。跟热闹喧腾的祭典音乐相比,这个音色带著肃穆且令人战栗的仪式色彩。
我根本睡不著,双手环抱膝盖坐在榻榻米上。有个男性村民来仓库察看情况。一个年轻男人。他打开门,确定我平安无事后,立刻又要走了。
「现在情况怎么样了?」
我叫住他,询问现状,但他一句话也没回就关上门,再次上闩。他手中握著用来绑住双眼的方巾。
太鼓声持续响著,山的方向清晰可见点点火光,一整圈篝火环绕著山麓地带,看起来弥漫著一股神秘的气息。
那副景象魔幻到令我不禁心生怀疑,也许我从去年暑假起,就一直身陷在一场噩梦里吧?
太鼓声响了一整晚。
我的心跳也随著鼓声逐渐平缓下来。窥视外头情况,篝火略微朝山顶前进了。
到了早上,爷爷还是没有回来。我开始害怕了。我该不会得一直被关在这里,最后孤零零地死掉吧?村里该不会规定要让受诅咒的人自生自灭吧?
我只能相信爷爷最后展露的那个微笑了。
中午过后,那个年轻男人端食物来,托盘上摆著许多饭团。我早就饿昏了,抓起饭团就狼吞虎咽吃起来。没多久,夜晚再度降临。太鼓声依然响彻天际,篝火又更靠近山顶了。等那些火抵达山顶时,一切就会结束了吧?
第三天,篝火停止前进。
她现在究竟怎么样了?
而我又会变成怎么样?不会真的要在这里关到死掉为止吧?爷爷当时用生病来打比方,万一我染上的是无从医治的传染病,与外界彻底隔离、丢著不管,不正是最安全的处理方式吗?
我内心的恐惧越来越甚。
第三天深夜,忽然传来有人拿掉仓库门闩的声音。当时我正在二楼窗边打瞌睡,没有立刻注意到四周情况的变化。
直到门外有动静,我才惊讶地跳起来,探头朝下方一望,有人正在开门。
一切终于结束了吗?
皎洁月光斜斜射进屋内。
出现在那里的是「晃晃妖」──她。
看起来跟之前碰面时并无两样。
「你怎么跑来这里?」
我跑近她,小声询问,同时窥视外头的情况,看起来一个人都没有。别说外面了,连家里都没人在。
她似乎想说什么,动了动嘴唇。我赶紧跑回自己的房间,拿来平常用的那本素描本跟铅笔。
递给她,她动手写字。
「都是我害的,对不起。」
她好像认为是自己害我被关在这里。
「不是的,你没有做错什么。」
我望向自己的影子,在月光下依然漆黑而清晰。
「不过你居然能找到这里来,半路上没有遇见别人吧?」
我发问后,她只是点头。难道爷爷他们正在举行的仪式只不过承袭传统的做法,实际上没有半点效力吗?
虽然感激她把我从仓库里放出来,但我没地方可去,看来也只能先在这里待到爷爷他们满意为止吧?
我得去拿一些食物来,还有几本书,才有办法打发时间。结果在爷爷回来前,我还是没办法自由行动。
「谢谢,你帮了我大忙。」我向她道谢,「但看起来还要花上一段时间,事情才会结束。你最好快点逃到安全的地方。」
她抗拒地摇头。
「摇头也没用,你要是继续待在这里,他们不晓得会怎么对付你。」
太鼓声不知何时业已停歇。回头一看,篝火正逐渐朝山顶聚拢,漫长的仪式终于要迎向终点了吗?
我最好在爷爷到家前回到仓库里。
我去了一趟厨房,她安静跟在身后。我在黑暗中翻找冷藏室里的食物,取出不需烹调就能直接吃的火腿及小黄瓜,顺手把油豆腐皮递给她。她当场就大口嚼了起来。里面有一罐没开封的麦茶,我决定一起带走。
再回到我房间,把刚刚搜刮来的食物一股脑塞进背包。看样子仪式应该快结束了,万一我还得在仓库里关上几天,靠这些就能过活了。准备万全。
我背上背包,走出家门,绕过主屋,朝仓库走去。
仓库的门还开著。
我不自觉停下脚步。
仓库前站著那个年轻男人。他正从大门缝隙察看里面的情况。想来是因为仓库门开了,他察觉情况有异就过来看看了。男人战战兢兢地窥视里面。
他听到我的脚步声,霍然转向这边。
下一刻,他双眼瞪得老大,发出凄厉的惨叫声。他看到「晃晃妖」了。他发狂似地摇晃头部、奔跑,重重撞上仓库的墙壁,倒在地上。男人摔倒后似乎还搞不清楚状况,手脚不停挥舞,恐怕是他的大脑认定自己正在逃跑,身体没能跟上现实情况。他如同醉汉似地摇摇晃晃站起身,又立刻跌回地上。
就不再动弹了。
我转向她。看见方才发生的一切,她似乎是最受到惊吓的那个人。过了片刻,她摀住嘴,浑身发抖,开始无声啜泣。
不能继续待在这里。
我心里只剩这个念头。
「走吧。」
我拉起她的手就跑,那种触感简直像是抓住一团空气,不可怕,心里反倒有股骄傲油然而生。
跟她一起,我跑得比平常还快。在黑夜的月光中全力奔驰,全身舒畅地连懊恼与后悔都拋诸脑后了。只要逃得远远的,肯定能找到一个适合跟她长相厮守的好地方。盛夏晚风沁凉如水,令我不禁萌生这种错觉。
身后篝火遍布的那座山已逐渐远去。我们在山里不停向前跑,距离暑假待的那个村庄已经非常遥远了。
尽管比预定的时间提早了些,就回城市去吧。应该也不是走不到的距离,何况我现在跑得这么快。
不过她忽然停下脚步。
我自然跟著停下来。
在高耸杉树林立的山路上。
「怎么了?」
我递出素描本,她写字回答。
「我出不去」
「出不去?你出不去这个村子吗?」
她点点头。
定神一看,她身体的灰色似乎变淡了,我几乎都能透过她看见背后的月亮。
「你离开出生的地方就会消失吗?」
她摇头。摇头是代表不对,还是不知道?我无从判断。
「那我们就要分开了呢……」
我说完,她又摇了摇头。
我们沉默了一会儿,又放慢速度走了一段山路,她的身体越来越透明。
「这样下去你会消失。」
她低头看自己的模样,轻轻点头。
又在素描本上写字。
「对不起。」
「为什么道歉?」
她没有回答,只是忍不住哭了出来。到头来我只能眼睁睁看著这个爱哭鬼流泪,什么忙都帮不上。
「我会再拿油豆腐皮来的。」
我笑著说,她扭捏了好半晌,才点头。中间还数度抬起手臂擦眼泪。
「你回村子后要怎么办?你有办法躲起来不被任何人找到吗?」
她点头。
接著,她缓缓举起手,指向山路的前方。
「那里是村子的出口?」
她点头。
「谢谢,那我走了。」
她最后一次拿起铅笔,在素描本写下:
「我一直 想变成 人类」
后面还接著三个字。
「下次见」
那瞬间,不知何处传来了震耳欲聋的太鼓声,声音出乎意料地接近,而且听得出声势浩大。
她挥手催促我赶紧离开村子。我甚至来不及收素描本,就头也不回地往前跑。
没多久,山路到了尽头,我跑上铺著柏油的国道。
当然,她没有跟上来。
5
我走了整整半天,才回到自家所在的城市。时间已过正午,熟悉的街道立刻将我拉回日常生活。那一刻,至今发生的一切忽然像是一场苍白的谎言,而我的影子,也不过是随处可见的普通人影。
后来爸妈痛斥我一顿,还强迫我去医院检查,印象中发生了好多事,但我记不清细节,只知道那年夏天的尾声爷爷死了。表面上是病死的,但真相不明。葬礼在那个村庄举行,我没有去参加。村民好像要求绝对不得让我进入村里。
其后光阴飞逝,我对那个村子的记忆也日渐淡去,直到今天才终于又想起一切来龙去脉。不──更精确地说,我终于把自己身边发生的好几起离奇死亡,跟那段记忆串联在一起了。
那个夜晚,她留在村子里。不过之后,她是不是离开村子来城市找我了?证据就是,她最后留下的那句话是「下次见」。对她而言,那就等同于要再碰面的约定吧?
她肯定就是造成我周围那些人死亡的真凶。
况且现在回头细想,那些与我有关的死亡,都有一个令人耿耿于怀的共同之处。
像是跟我要好的那位高中同学,当时我们正在角逐大学推徵的名额;或者是压榨我、害我过劳的那个上司,甚至是在杂志连载上赢过我的漫画家。
由于他们的死,我的人生变得稍加顺遂。至今我从不曾认为自己是幸运的人,但仔细思考就会发现,在人生重要的十字路口上,我常因某个人的猝死而获益。
想必是她为我做的。
她一直待在我附近,在关键时刻出手帮我。
可是一想到那些不幸离世的人,我就高兴不起来。过世的漫画家对我从来没有任何恶意,失去对方的才华也是这个世界的损失。我必须凭实力获得连载的机会才对。尽管我曾暗自希望对方去死,但那不过是一时在心底泄愤罢了。
无论有什么理由,杀人都是不可饶恕的。就算对方是死于一种只要「一看见就会死去」的诅咒,如果是刻意为之,那就算是一种杀人。
而她毫无疑问是有意的。倘若再把那些无意间杀害的对象也算进来,譬如哥哥、公寓的邻居等等,牺牲者的数量就更多了。
她到底明不明白自己这么做是犯罪?
在她眼中,杀一个人或许就跟摘一朵花没什么两样。送出那朵花,可以讨别人欢心,下次就会想再去找另一朵更能让对方快乐的花朵。
那么她看到别人死去时为什么会哭呢?
还不如乾脆笑著杀人,我才能够认定她就是妖怪。不管是外貌或各方面言行,她实在都太像人类了,所以我才会一时迷惑,以为她说不定拥有近似于人类的情感。
杀人是不对的。
继续放任不管,未来还会继续出现其他牺牲者吧?如果跟我越亲近就越有可能看到她,那么最危险的人就是妻子了。对现在的我而言,妻子是最后的希望。我绝对不能失去她。
我必须要将缠在自己身上的诅咒解开才行。
再三烦恼之后,我决定去一趟那里。
此刻我能做的,或许就是设法让她回归原本的土地吧?如果她真的在我四周出没,那只要我去那座村子,她应该也会跟著去。
我坐上车,朝爷爷的村子开去。
出发时天色还很明亮,抵达村子时却已几近黄昏了。光凭记忆开车需要耗费大量的时间跟心力,而且我没料到村子发展神速,田埂都铺上了平整的柏油,原本的田地则盖了一间大型超市。只不过停车场到处都是空位,可见有些本质或许仍旧没有改变。
我在超市买了一大袋油豆腐皮,回到车上,小心翼翼沿著渠道开。当年的小河已不见踪迹。
在大时代的洪流里,就连时光彷若静止的这个农村也逃不过逐步现代化的命运。说不定她是因为居所被剥夺,遭村民赶出去,才会来找我的。
在遥远山脉后方的大片晚霞,色彩十分艳丽。
我下车,不抱多少希望地沿著渠道向前走。草丛中传来阵阵虫鸣。实际回到村子前,我心里因要面对恐怖的过往而紧张不已,然而此刻却有股怀念之情慢慢苏醒。
天空逐渐暗下来,黑夜垄罩大地。
忽然看见正前方的渠道上,有一座熟悉的石桥。
错不了,是那座石桥。
这三十年间,天然小河都成了人工的渠道,没想到石桥居然能完好无缺地保存下来,真不可思议。或许是考量到整体造景才刻意保留的。
我站上桥,环顾四周。
没错,就是这片风景。
我将满满一袋油豆腐皮放到一旁,在桥的边缘坐下来。凉爽微风吹拂,短短一瞬间,虫鸣静止了,石桥另一头的山上出现了动静。
她从山的方向慢慢现身。
她藏身于暗处,全身僵硬,看起来很怕我的模样。毫无疑问,她正是会让看见她的人全都死去的「晃晃妖」。不过我的身体并未出现异状。我害怕得冷汗直冒。
她的外观跟以前没有任何改变。再次见到她,只觉得她的外貌说不出地诡异,要是在山路上蓦地擦身而过,我肯定会吓到跳起来。我小时候居然有办法若无其事地跟她相处。
我拿起装满油豆腐皮的袋子,递向她。
「要吃吗?」
她动也不动。
我把袋子放回原处,低头注视著水质混浊的渠道。
「好久不见了,虽然对你来说可能没有很久。」双唇不住颤抖,我还是努力往下讲,「我必须先向你道谢。谢谢你,在过去帮我度过了好几次难关。还有,对不起,我一直没发现你的存在,我没想到你居然会来城市找我。」
她动了一下,似乎是微微点了头。
「他们是你杀的吧?」
她怯怯地点头。
她好像以为我在生气。
实际上,我也确实为她的行为感到愤怒。不管有什么理由,杀人都是不对的。能毫不在意地打破这条准则,表示她果然并非人类。
我一直希望她是人类。
四周越来越暗,她的身影彷佛要融进黑暗之中。
「跟你一起度过的那段时光很愉快,不过那些都过去了。我现在必须在人类的世界,遵从人类社会的规则活下去,你懂吗?要是每次遇到挫折,就去杀了挡路的那个人,那就没完没了。那种做法是行不通的。或许你是为了我才下手的,但那些事是不对的。你不懂这一点,就表示你果然是另一个世界的人,我们不能在一起。」
说到这里,我发现自己正在发抖。不是出于恐惧,而是内心感慨万千。我很同情她。一想到她的心情,这些理应坦白的话就变得难以启齿。
她像在否认些什么似地轻轻摇著头,哭了起来。
别哭。
你看起来简直就像人类一样,不是吗?
「你帮过我好几次,但是你做的那些事都是不可饶恕的。今后,你也打算要在我遇见困难时,靠杀人这种方式来帮助我,对吗?让我们结束这一切吧。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没有你的帮助,我也能设法过下去。所以,请你发誓,你不会再杀人了。还有……不会再出现在我面前了。」
她听懂了吗?
如果真的为我著想,就不要再出现了。
她沉默许久,似乎花了好长一段时间在寻找自己的答案。垂著头,偶尔抹去眼泪,全身不停颤抖。
最后,她转过身,背对我朝黑暗缓缓踏出步伐。
一直到最后,她都像个孩子般不停在哭泣。
直到那个爱哭鬼的身影彻底消失为止,我都牢牢凝视著那片黑暗。
她的哭泣声依然残留在耳边。
这样一来,一切就结束了。
这样就好了。
我回到公寓后,妻子不见踪影。
一直到深夜也没回来,我打电话去她工作的地方,却没有人接。这种情况还是头一遭。
该不会……晚了一步?
我感觉浑身血液倒流,开始在屋里寻找有没有什么物品会透露她的去向。
我打开搬家时她唯一带过来的那个包包,里面只塞了一本老旧的素描本。很眼熟的素描本。
翻开素描本,有我小时候画的图。
素描本最后几页几乎都只有字,全是些歪七扭八的字迹。
那个夏天的回忆涌上心头。
我赶紧翻开最后一页,笔迹忽然变得很成熟,写著:
「再见。」
注1:原文是さよなら,在日文中是非常正式的告别用语,隐含著下文所说的从此不会再见的含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