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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目眩神迷的旧书大探险(1 / 2)



「发表创作的意义,就像是把自己大脑里的桃花源对外开放。是的,类似学校的开放校园活动。既然开放了就不能太敏感,必须对他人的闯入无动于衷。每个人造访桃花源的心态各不相同,有些人是特地前来,有些人是朋友介绍姑且走一趟;有些人是偶然迷路闯入,或许还有些人是来得百般不情愿。造访桃花源的访客在嗜好、想法、心情等方面也不同,所以每个人对于桃花源的印象也各持所见,在这里采取的行动也不一样;有的人认为这是个好地方,也有人主张这里很无趣;有些人践踏花朵后回家,也有人提议应该在河上搭桥;或许多数人是选择默默离开。不过不管是哪一种,桃花源的景色一定会因为呈现在群众面前而不断改变,这点无可避免。



是的,无可避免。这么一来,你的庭院──亦即桃花源,就会成为众人搭乘前进的方舟、搭载著现实大海中游累的人们前进的船只。什么?你会晕船所以不要搭船要搭火车?我了解你长大了,想要选择自己喜欢的。我说船就是船,你别跟我争了。不管你喜不喜欢,船都会继续前进。别那么悲观嘛,我只是以船比喻无可避免的改变,你也会有机会掌舵噢。是的,虽然你无法避免必须在海上航行,不过你可以在某些程度上决定方向,这对自己来说是否属于好的改变──或说进化或劣化,就要看自己的掌舵技术而定了。小心翼翼盯著远方的港口徐徐前进。别受他人意见影响乱开船,以免开进暴风雨中。



当然你也可以倾听有助益的建言,朝陌生国度的陌生港口前进,那是你的自由,我不会阻止。但如果你事后还是决定把船开回原来的航道上,可就没那么简单了。跟海潮一样,作品也存在著潮流,这种东西不像你喜欢的火车,只要换轨道就可以改变目的地,更别以为只要右转就能够回头。总之,你唯有继续前进一途。



航行的过程中,有人想下船,也有新的人想上船──这样上上下下,船上乘客的面容也逐渐改变。启航之初就上船的老面孔,或许早在不知不觉间消失。也许有人想换个目的地,也许有人会开始说这趟航行该结束了。尽管如此,尽管如此啊,你仍旧必须在海上顺著海潮前进。



持续创作、发表就是这么一回事。如何?你能办到吗?如果挑战创作的动机只是希望获得称赞,接下来的路将会走得很辛苦。你必须够迟钝,即使没有得到称赞,没有获得瞩目,也不会放弃船舵,愿意继续航行;尽管靠著努力、经验、心理准备等东西足以弥补,但我想在某些程度上,你仍必须先厘清自己是否适合。所谓的「是否适合」不是指作品合不合乎大众口味,而是你能否创作一辈子。这两者看似相仿其实不然。有些人花一辈子只创作出一部作品就满意了,也有人希望能够持续不断创作。不好意思,我不是在说哪一种做法比较伟大。



好了,言归正传。你只是想把现在的想法化为有形的东西,还是打算今后持续将不断想到的点子具体化呢?嗯?你没想过这个问题?什么?你说没有人会在创作之前先想好这个问题?你说思考这种问题的不是正常人?先别管那些了,你怎么想呢?讨厌就说讨厌,太勉强就直说无妨。不过,在你主张『每个人的想法都应该和你一样』,并且拿舆论反驳前,先说说你怎么想。



简单说来,你一定是希望用自己的作品艳惊全世界吧?希望众人为此惊叹吧?想成为这样的人怎可拿一般常识当作标准呢?有哪个蠢蛋会披著羊皮去赶羊呢?快快成为一匹狼吧!好了,你狼嚎一声试试。是的,现在,在这里。你要呼唤远方的伙伴耶?什么?这么蠢的事情你做不来?你有你的自尊?啊啊这样啊,身为一只羊的自尊吗?原来如此,你是羊啊,这样啊这样啊,既然这样你就没必要创作,从今以后继续当被动接受的一方就好了,那也是一种生存方式。



什么?你说你是来请教我成为作家的捷径,我却说了完全不相干的事情?你慢吞吞地走到披著羊皮的狼面前来,还敢说那种话?算了……真是浪费时间,你快点回去吧。怎么了?你要坐到什么时候?快点回去,立刻回去,马上滚,快消失,消失吧,滚出去,快点回去,否则……」



说完,他把咖啡杯摆在茶几上,从抽屉里拿出短剑。



「我会活生生剥下你的皮!」



听到这句话,学生尖叫著跑出去。



「哼,至少也该把门关上啊!」说完,久堂莲真把玩具短剑扔到一边去。



「啊啊,跑掉了……脸色变得那么惨白真可怜……话说回来,这下子可不妙了,如果让介绍那位学生来的教授知道这件事……」



责任编辑矢集关上大开的门叹气。



「我居然期望久堂老师帮忙指导年轻人,我还真是笨啊。」



矢集穿著皱巴巴的西装,身材修长,个性温和。他再度夸张地重重叹口气。



「想利用与大学教授的交情,轻松成为作家,这种不入流之辈只要砍他个二、三十根手指头就行了。」



「老师,您的时代是怎么样我不清楚,不过现在的年轻人没有那么多根手指头哟。」



大学时代很照顾矢集的教授,提到有个学生想成为年轻作家,因此希望矢集能够牵线,由真正的作家帮忙指点指点。矢集无法乾脆回绝教授的请托,只得接受。他虽然接受了,身为菜鸟编辑的他却因为几乎没有什么作家人脉而烦恼不已,搞到都胃痛了,可是他的烦恼并非没来由。是的,真正的作家他不是「一个也不认识」,而是「几乎不认识」。



他负责的作家只有一位,但这一位却是个问题人物。



这唯一的人脉就是那位久堂莲真。



就是那位魑魅魍魉看到也要卷著舌头、夹著尾巴、光著脚逃走的辛辣古怪作家久堂莲真。



所以,矢集才会十分烦恼不晓得该不该拜托久堂莲真帮忙。



该不该将怀抱梦想的纤细年轻人介绍给久堂。更要紧的是,他不知道久堂肯不肯帮忙。



直到上个周末,他已经没有时间再考虑了,才下定决心拜托久堂。不出所料,久堂一开始是不由分说地拒绝。可是事情既然到了这地步,矢集已没有退路,只得从早到晚不停拜托,终于奇迹似地获得久堂的首肯。



经过前面那段过程,好不容易说服久堂今天拨出一点时间,在久堂家里见见那位年轻人,结果却如现在看到的这样。



久堂说了很多莫名其妙的话,还威胁要生剥对方的皮,让打算当作家的学生一溜烟逃回家去。就是这样,结束。



「喂,那边那块肉。」



「谁是肉啊!这可是父母亲赐予我的珍贵身体!」



抗议的声音久堂完全没听进耳里。



「关于接下来的稿子……」



「啊啊,是是!无睡系列的最新作品对吧!读者也很期待呢!」



「我可能写不出来。」说完,久堂将身子靠向椅背。



「咦咦?为什么?」



「资料不够。」



「资料……啊。」



久堂莲真所写的推理小说荒诞无稽,每次都在不可能的地方发生不可能发生的事件。但无论多么荒诞无稽,他在找资料上绝不怠慢。



「正因为这部作品来自于无凭无据的想像,所以撰写时我必须自行找出、生出根据,以此为作品奠基。因此我需要资料,而且是大量的资料,我必须利用双手能够触碰到的具体资料,堆积出不可动摇的地基,才能在上头建造荒诞无稽的建筑物。」



「这就是我写小说的原则。」久堂这么说。



「哎,资料啊……可是老师家里已经有这么多的……」



矢集望著陈列在书房里的大量藏书。



「我已经找过了,这里没有一本书能够当作下一部作品的资料。说起来如果与全世界存在的书相比,这里只是沧海一粟。哎呀呀……这下子恐怕需要出门收集资料了,真是麻烦透顶。」



把他逼进这种麻烦情况的人不是别人,就是他自己,但这句话他就算撕裂了嘴巴也不会说。



久堂看向摆在茶几边缘的杯子,里头是空的。



「啊,我去煮咖啡吧?」



矢集没有忽略久堂的反应,试著主动这么说。



「不需要。你煮的咖啡有生锈金属和汽车废气的味道。」



「怎么会!」



久堂今天大概是咖啡摄取不足,所以比平常更烦躁。



「总之,资料的部分我也可以帮忙。对了!拜托平常总是协助老师的『谷雨堂』老板吧?」



店铺位在神田神保町的旧书店「谷雨堂」老板,在找寻资料上总是不吝帮忙,这回或许他也会乐意帮忙也说不定。不管怎么说,久堂与那位老板是老朋友,从学生时代就认识,所以即使是一些乱七八糟的委托,对方也多半不会拒绝。



「找宗达吗?怎么办才好呢?特地出门一趟也很麻烦。」



他自己明明说无论如何一定要出门找资料,现在却嫌麻烦。



走廊上的时钟发出正午的报时钟响。



「对了,那个小妮子今天怎么这么晚。」



他看了一眼月历。



今天是七月二十九日。



从放暑假以来,她几乎每天都很勤快地跑久堂家,今天却还没见到人影。



「大概是店里太忙吧?」



久堂的双唇抿成一直线不说话,所以成了矢集在自言自语。



「肚子好饿……我们叫外卖吧。老师一定也饿了才会这么烦躁。您看您眉心的皱纹比平常多了两倍呢。」



矢集战战兢兢这样提议,结果久堂以犀利的目光瞪向他。



「哇啊!对不起我不该多嘴!」



「叫三丁目的『本阵屋』,我莫名想吃那里的中华面。」



「……好。」



以为他在笑却发怒,以为他生气却在笑──这位古怪作家总是这样,所以时至今日矢集仍然无法掌握他的内心想法。如果这世上有哪个小孩拥有恶魔般的头脑,应该就是久堂这种感觉吧。



啊啊,他开始咬咖啡豆了。一早就被我逼著要陪学生谈话,写小说的资料又不够,此刻他的心情真的愈来愈糟了。



快来啊!快来帮他煮咖啡吧──矢集的脑海里描绘出辫子女孩的样貌,心里喃喃自语著。







大人经常拿河川比喻人生。河川里有急流也有风平浪静的地方,甚至有瀑布。涌泉出现在这个世界上时清澈无比,愈往下游流动愈混浊。但是大人说,这种混浊并非单纯只是脏污,其中也有酸甜苦辣,这种混浊就是人生的深度。



我对人生了解不多;尽管我的人生早已开始,一路走来却没有实际的感受。对我来说人生就是黑暗,连末端的光亮都还看不见,因此我还无法以其他事物打比方。也许末端接续著山一样大的身体和脑袋也说不定,或是相反地也可能像蛇那么小。



因此,即使看到河川,我也不知如何用它来比拟自己的人生。我的感想顶多是:「啊啊,水在流。」看到鱼在游泳,「哎呀,那条鱼看来好好吃。」我能想到的只有这些。但是──



「哇啊啊──」



唯有此刻我深刻体认到自己正位在河川急流上方,以最委婉的说法来形容,也就是说此刻的我正好被逼得进退不得。



「好──高──啊!」



我正在通过跨越溪谷的吊桥。脚下是木板,吊桥的绳子和扶手都是用植物的藤蔓编成。我打出娘胎还不曾走过这样子的吊桥。



从木板缝隙能够看见下方的急流。浊褐色的水势发出地鸣般的声响,从上游滔滔不绝涌来,彷佛一条巨龙急速移动。「你急著要去哪里啊!」我对著河川大喊的声音也被风和水声淹没。



夏季制服的裙子因为吹过河谷的风咻咻翻飞著,完全无法控制。我像美国电影《七年之痒》中的玛丽莲.梦露一样拚命按著裙子,但这么一来我就没有手抓扶手也无法前进──因为这样的恶性循环,我从刚才开始已经在吊桥中央站了二十分钟,就快往生了。



「小雀,不要紧张,慢慢走过来吧。」



早已过了桥的枯岛先生对著我挥手说。我虽然很感谢他的声援,却觉得这景象彷佛有人正从冥河那一头呼唤我。而在他旁边──



「加油啊小雀!只剩下一小段了!快跟著我一起,吸、吸、吐!」



「云雀!展现你的毅力!」



我最爱的朋友兼同学,柚方和桃花也站在枯岛先生身旁。柚方优雅按著草帽避免被风吹走;她站在这种深山急流旁也全然犹如一幅画。桃花今天也是甜美的连身裙打扮。



我完全弄不清楚怎么回事,就按照柚方说的反覆吸吸吐,一边迈步前进。风势变得更强劲,吊桥晃动得犹如马戏团的高空秋千。我很快就后悔为什么要来这里了。



「为什么……我为什么会……遇上这种事!」



「拜托,替我引介『谷雨堂』的老板。」



事情要回溯到一个礼拜之前,那个静静下著雨的午后。在我就读的明尾高中图书室里,同班同学沟吕木柚方这么恳求我。



柚方隔著桌子坐在我对面,坐在她旁边的是同为同班同学的犬饲桃花。这天是进入暑假的第二天,我们三人聚在一起,打算同心协力解决大量的暑假作业。因为如果不这么做的话,等到暑假最后一天,就只能边哭边写作业了。会有这种情况的,主要只有──我。



桃花是柔道社的明日之星,身子虽小,力气很大,男同学说她强势又粗鲁,但其实她是我们三个人之中最老实、守规矩且具备常识的人。桃花一边听我和柚方的对话,默默写作业。



「可以吗?拜托你。」柚方进一步逼著我答应。被美少女这样恳求感觉不坏,可是她拜托的内容却让我瞠目。



「我希望小雀帮我引介你的朋友,枯岛先生。」



她形容枯岛先生是我朋友,在我听来很诡异,不过这么说也没错。



「你……你爱上他了?」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你这孩子真伤脑筋、没救了──面前这位与我同龄的女孩子对我露出这种表情。



「枯岛先生在神田经营书店,对吧?其实我有件事情要委托他。」



「要请他找书?」



才貌双全的柚方也喜欢看书,因此如果有一两本想要的书也没什么奇怪。但是她摇头。看来似乎不是想找书。



「难道是要找墓碑?」



「最近开始流行请书店的人找墓碑吗?」



「没有,对不起,我只是开玩笑。」



如果是枯岛先生的话,他很可能会表情淡然地说:「如果是那样,我家里有块好石头,顺便介绍你一块不错的墓地吧?」诸如此类。



我突然注意到柚方隔壁的桃花手里的铅笔在颤抖,似乎是因为我们的对话太愚蠢,莫名戳中了她的笑穴。柚方对于桃花的反应不以为意,继续说:「我有书希望请他收购。」



「啊啊,收购啊──」



原来是这么回事。



「而且数量很多。」



「很多?有多少?」



听我这么一问,柚方有些语塞,接著缓缓环顾整间图书室。



「……难不成,有这个图书室这么多?」我再度惶恐地问道。



结果柚方这么回答:「比这个图书室的藏书量──多上许多。」



于是当天,我带著柚方前往「谷雨堂」。



「这位是小柚。」



「我是沟吕木柚方。」



我对正在店里搬著沉重书籍的枯岛先生再次介绍柚方。「啊啊!」他难得语气充满雀跃。



「你是明尾祭时在妖怪爵士咖啡馆扮演倩兮女那个女孩、一直在呵呵笑的小柚吧?我一直从草丛暗处观察著,你的表演真是太精彩了,根本就是倩兮女的化身。」



「谢谢您的称赞。不过从那次之后,我始终改不了习惯,现在也是只要一遇到觉得有趣的事情,就会忍不住呵呵笑。」



「等等,枯岛先生!草丛暗处(注1)指的不是阴间吗!」



柚方没有和平常一样开口揶揄,于是我代为说出口。没想到这两人只露出不解的表情。



「我想要委托您估价收购旧书。」──言归正传说明来意之后,枯岛先生掀起通往店内后侧的蓝色短门帘,请我们上座。



「要谈生意的话,我们到后头慢慢聊吧。我去泡茶。」



「啊,你们谈正事的期间,我负责顾店。」



「噢,小雀,那就麻烦你了。」



「用不著客气!」



他们两人在榻榻米房间里谈正事的时候,我安坐在柜台后的位子上。其实来这里的路上,我已经听柚方说明过整件事了。



希望请枯岛先生估价并收购旧书,而且藏书数量惊人。



事情发生在上个月底,据说是六月三十日。一位男性在那天早晨辞世。



该名男性叫沟吕木源一郎,他是柚方家──沟吕木一族分支的当家。



死因是──自杀。



家人在深沉的悲伤与不解中,肃穆地进行守灵、葬礼、告别式,最后等到头七结束后,亲属的心情也差不多冷静下来了,才开始具体商讨今后的事宜。当中最主要的讨论内容,就是该如何处置源一郎先生收集的大量收藏品。



是的,那些收藏品就是书──包括纸本书、书册、卷轴、旧书。



沟吕木一族分支的当家是位厉害的藏书家,据说他收藏的书籍数量异常多到淹没整个家。



「沟吕木!我就觉得这个姓氏很耳熟,原来是那栋旧书大宅!」



屋后传来枯岛先生的声音。看样子那位当家,或者说那栋房子在旧书玩家间颇富盛名。



因此一般称之为旧书大宅。



身为当家的源一郎先生辞世后,只留下那些书,也就是遗物,但是亲属之中没人有意愿继承源一郎先生的嗜好。这也怪不得他们,毕竟即使想要继承,那些藏书的数量也太惊人。



就这样,为数庞大的藏书不知该何去何从;继续把那些书摆在大宅里,光是维护也很费事;既然如此,不如乾脆捐给图书馆或请人收购,让家里清爽些。家人商量后决定这么做。



决定是决定了,但是既然要卖书,就不能被敲竹杠。毕竟当中有不少十分老旧的书,也许有不少珍贵的藏书,他们认为既然如此,就必须找一家有眼光且值得信赖的旧书店委托处理。



有没有什么合适的人选呢?



这件事很快就传到沟吕木本家亲戚的耳里,也因此传进身为本家女儿的柚方耳里。柚方的父母亲对她说:「如果想到合适的人选,就介绍给分支的亲戚吧。」此时她脑子里第一个想到的就是「谷雨堂」的老板枯岛宗达。



我一边享受店里隐约飘荡的旧书味,一边望著店门外的马路。时钟的秒针滴滴答答发出刻划时间的声音令人心情愉快。仔细听还能听见远处的蝉鸣声。



有趣的是,客人却不上门。



后头终于再度传来枯岛先生的声音:「我明白了,我很乐意接受这项委托。」



从那天起,我过著一如往常的暑假生活,也可说过得很充实;去父亲经营的日式咖啡馆帮忙,阅读喜欢的书,写写暑假作业,不知不觉柚方的事情就被我拋诸脑后;一方面是因为我已经完成任务,把枯岛先生介绍给柚方,另一方面是我一直以为那件事与我无关。



「小雀,明天还请多多帮忙了。」



可是,在那件事谈定之后的第六天,也就是七月二十八日的下午三点,枯岛先生来到「月舟」咖啡馆时,这么对我说。



「明天?什么意思?」



「我们要一起来去那目眩神迷的找旧书探险啊。」



我完全没听懂枯岛先生这句话的意思,只是一直想著:「啊啊,这个人的笑容真好看。」



等到枯岛先生离开后,就像说好似地,这次换柚方上门来。



「小雀,明天请多指教喽!」



「明天?什么意思?」



到此我才总算反应过来,不晓得为什么演变成我也要一起去沟吕木家收购旧书的局面。就在我不知情的时候,这件事已经成定局。



「明天一早我会过来接你,你要准备好行李喔!」



柚方以会让所有人爱上她的笑容说完就离开了。



「这不是很好吗?跟去看看、多多了解外头的事物吧,活招牌后补。」



吧台后面的父亲,低头看著报纸这么说。



好不容易走过吊桥,我当场瘫坐地上。



「小雀,你做得很棒。」



我还活著──我正在细细品味活著的喜悦,枯岛先生摸摸我的头。



「呜呜,我已经想回家了……」



「别这么说嘛。」



「我之前可没听说要走吊桥啊。」



我气呼呼地对柚方鼓起双颊,结果桃花伸出两只手夹住我的脸,让鼓起来的脸颊马上消风。



「有什么办法呢,联外道路因为土石坍方无法通行了。」



「真是不好意思。不过已经到了这里,接下来再走一段路就到了。」



领头的中年男子搔著头发剃短的脑袋这么说。



是的,原本的联外道路无法通行,所以我们被迫要走过那条危险至极的吊桥。



一大早出发的我们搭了很久的电车,终于来到田舍町的小车站下车,并且在那儿等待沟吕木家的人来接我们。事前听说要乘坐电动三轮车的车斗越过山崖之时,我已经做好心理准备,加上这趟旅行真的很像探险而雀跃不已。



但是我们等了好一会儿,都没有半个人来。我们只能待在没有商店的无人车站前面,什么也不能做,只能继续静静等待。



后来终于出现一个男人气喘吁吁从对街过来,他就是现在走在前头替我们带路的川尻跳次郎先生。他在沟吕木家服务超过十年,从食材采购、庭院修剪到屋顶修理等,全都由他包办。



「我从早到晚都在大宅里,欸,简单来说就是做些劳力工作吧。」



他看来的确像一位蓝领阶级,腰腿也看似强有力。一问之下才知道他仍单身。



「该怎么说呢,我从以前就很害羞,沉默寡言又迟钝,也没想过要拥有自己的家庭,只要能够动动身子工作就觉得满足了。」说完,他难为情地笑了笑。



「对了,联外道路坍方了不要紧吗?」



「嗯,似乎是因为前几天的大雨造成的坍方……这么偏僻的地方,车辆能够通行的路只有那一条。否则就要像我们这样走山路才能够进入村子。」跳次郎先生满怀歉意地说。



据他所云,联外道路出现了宽约五公尺以上的陷落,因此他无法把车子开到车站,别无选择的跳次郎先生只好先把车子开回大宅放著,再连忙跑下山路过来接我们。



「自从联外道路建好后,那座吊桥就鲜少使用了,没想到还能走。」



说完,他笑了笑。如果我在过桥之前听到他这句话,铁定马上回东京去。



「不好意思,有劳您了。」枯岛先生彬彬有礼地道谢。



「而且屋主居然愿意让我们今天留宿。」



「这是夫人的好意。毕竟各位从东京远道而来,这点准备也是应该的。」



「真是帮了我们大忙。」



是的,这里不是东京,而是静冈县北部的山区。虽然不在富士山附近,不过因为海拔很高,空气感觉格外清新。



「那座吊桥在家母那个时代仍经常使用;有些人也觉得危险,所以建议既然不使用的话应该割断,不过遇到这种突发状况时,就派上用场了。」



「我小时候来这儿玩的时候,也见过那座吊桥,不过父母严厉交待不可以走吊桥、太危险了。我一直想著,希望某天有机会走走看,没想到今天就有机会体验。」



柚方似乎很开心,她走过吊桥时也一边尖叫一边快速通过,胆子远比我更大。



在吊桥前面休息了一会儿之后,我们再度在山路上前进。山路的宽度勉强能够容纳两个人错身而过,脚下则是茂密的嫩草。每踏出一步就有虫子飞出来,有时还有蛇横越山路。这里的蚊子也很多,我连耳垂后侧这种莫名其妙的地方都被叮了。



或许是某处频频传来水声,亦或是绿叶成荫的关系,这里的风很凉爽,感觉不像正值盛夏。



「不过我没想到小桃居然有兴趣一起来。」我走在桃花旁边对她说。



于是桃花以晦暗的眼神看向我,说:「我从刚才就一直在想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



「原来……你也是被强迫来的啊。」



和我一样都是柚方擅自作主、被逼著来的。面对柚方灿烂的笑容,没有人能够说不。



「别用同情的眼神看著我!」



「有什么关系,只有我了解你的心情啊,我们互相安慰嘛。」



「热死了!」



我才一蹭近桃花,就被她抓住衣领用力勒紧。



「好难受!啊,对了,你学校的社团活动不要紧吗?」



「当然要紧,不过请假一两天还好。」



此时我的眼角瞥见树丛后侧有东西。我停下脚步仔细看,发现是一座历史悠久的小祠堂。



「那是夕刻神的祠堂。」



跳次郎先生注意到我的反应,这样告诉我。



「夕刻神?」



「祂是这一带居民祭拜的丰收之神。这座祠堂据说建造于明治初期,所以在这里已经将近一百年了,不过信仰本身则是更早之前就已经存在。」



祠堂的大小只有我的身高那么高,上面布满了青苔,祠堂建筑大部分都埋没在树丛里。



「为什么称为夕刻神呢?」



「夕刻是黄昏的意思,也就是傍晚时分。据说秋收季节一到傍晚,缺乏人手的农家田地里会出现陌生人影,隔天到那块田里一看,就会看见稻子已经被完整割下、捆成一束束摆在田埂上。村民认为那是神明假借人的型态,来村里帮忙收割稻子,从此之后就称之夕刻神,并且慎重其事地祭祀祂。村里还留下这样的丰收之歌──」



割稻了 稻穗低垂



一把镰刀三把稻



见到月升思日出



日出之前勤割稻



花开花开五色花



照了阳光就开花



跳次郎先生彷佛配合风吹摇曳的树叶,幽幽唱著。旋律听来有些悲伤,不过跳次郎先生有些走音,反而让整首歌听来亲切可爱。



「因为出现在傍晚,因此称为夕刻神。这我还是初次听闻呢。」



说话的人是枯岛先生。我看到他的表情之后,忍不住往后退。他的双眼像孩子般闪闪发亮。



啊啊,对了──我心想,这个人最爱的就是古老传说、妖怪、诡异、不可思议的故事。听说他大学时走遍日本全国各地进行调查、收集这一类的故事,表示他曾受过充分训练。



枯岛先生说:「可是民众曾经那么重视并祭拜的祠堂,现在却荒废成这副模样。」



祠堂四周杂草丛生,屋顶的木头也处处腐朽。



「嗯,说来丢脸,近来造访这座祠堂的人愈来愈少。我有时也会过来拔草,不过还是没能够把环境顾全完善……」



我正准备踏进草丛里、想走近一点看清楚,跳次郎先生却强力阻止:「别走到山路外面。这一带从以前就有许多野狗,它们会成群结队行动,遇上它们可就麻烦了。」



「野、野狗……咦咦!」



我连忙把脚收回,就像放弃踏进热水里洗澡的人一样。



「只要走在山路上就不会有事。」说完,跳次郎先生对我露出可靠的微笑。



也许村民也是因为有野狗,才不再过来这里打理祠堂了。



「时代转变,人心跟著改变,信仰的对象也会改变。自古以来的传承固然重要,不过也无须过度在意。活在现在的我们应该谨守本分,踏实地过好现实生活。如果因为太坚持昔日的信仰,使得现实生活过不下去,岂不本末倒置?当然我也认为记住这里有神并懂得自律,进而谨慎守规矩地活下去,也不失为一桩好事。」



说完,枯岛先生朝祠堂行一礼,再度迈步前进。我们也模仿他行完礼之后跟上去。



走完九弯十八拐的山路、穿过茂密的树林后,眼前的视野变得开阔。彷佛被人强行撕碎、飘在空中的形形色色大小云朵,正以眼睛也能看出的速度随风移动,因此显得有些阴郁沉重。那些云似乎也各自怀抱著深刻的烦恼。



山间为数不多的平地上是一排排民宅。山脚下有一整片美丽的梯田。



「这里是花开村。村民都简称这里为花开。」



花开村四周有四、五百公尺高的山丘峰峰相连,据说因为村庄的地形朝中心凹陷,彷佛引诱昆虫的花朵,因而得名。河水会流进四座水池里,加上雨量多,因此这座村子鲜少缺水。村子整体的地形南北狭长,中央有河川由东向西穿过。



「那条是舞川,是村子的主要水源。」



舞川也因为前几天的大雨影响,河水呈现混浊的褐色。



「真怀念啊。我最后一次和家人一起来是十三岁的时候,已经时隔四年了!」



「我们走快点吧!」说完,柚方拉著我和桃花的手走下斜坡、走向村子。



「哎呀呀,真像是活泼好动的三姊妹呢。」后头的枯岛先生愉快地说。



一边欣赏左手边的梯田,往前走了一会儿,我们来到三叉路。右边的路直接通往北边。



「嘿,这边。」说完,柚方指著向左延伸到远处的斜坡。



刚过正午的阳光令人不由得眯起眼睛。仰望那头,那儿盖了一栋大宅,高墙那一头可看见瓦片屋顶;耸立在屋后山丘上茂密的树木伸枝展叶,充满夏日气息,更加突显那栋宅邸。



我正佩服著宅邸的雄伟,枯岛先生和跳次郎先生已从后头跟上我们。



「很壮观吧?据说那房子已经有两百年以上的历史了。」



八成是我的感受全写在脸上,跳次郎先生看到后这么说,像在夸耀自己的房子一样自豪。



突然吹起一阵大风,我们的头发像嫩草一样随风摇曳。我注意到额头上渗出不少汗水。



「好了,各位,我们走吧!」



「云雀怎么一副自己是什么大人物的样子?」



我作势这么一说,桃花就对我露出没好气的表情。



「我、我不是故意的,别捏我的侧腰啊。」



「好了好了,难得有这机会,就让小雀走前头吧。」



枯岛先生介入解围。



「什么叫作『难得有这机会』!我不懂啦!」



桃花对枯岛先生勇敢抗议。愈来愈觉得她真是一板一眼的好孩子。



「好了好了。」



枯岛先生不改笑容,捏著桃花软Q的脸颊。



「乙在揍啥摸(你在做什么)!」



啊啊,枯岛先生在跟桃花玩,应该说在玩弄她。多么温馨的画面啊。站在我身边的柚方似乎也有同样感觉。我们两人垂著眼角欣赏眼前这景象。



「虽然我们到这儿来的一路上都在一块儿,可是我完全无法看透那个人的想法。」



脸颊终于获得解脱的桃花一边擦著脸颊,一边喃喃说著。



嬉闹暂且告一段落之后,我们终于开始上坡前往大宅。行走间只听见不绝于耳的蝉鸣声。



穿过华丽的大门后,在飞石尽头可看见相当气派的玄关。广阔的庭园里尽是妥善修剪的盆栽;围墙旁是成排的树木,每棵树上都开著花。



「那是紫薇花和夹竹桃。」



注意到我的视线在看什么之后,枯岛先生这样告诉我。那些树木附近甚至还有池塘。看到池塘,我才发现:「这是有钱人的房子啊!」



「你怎么突然说那么没礼貌的话!」桃花把我骂了一顿。



庭园里有池塘和添水竹就是有钱人──我自以为这是所有庶民共同的感觉。从这个角度看不清楚,不过那座池塘里一定有许多肥嫩的鲤鱼悠游其中,而且每片鱼鳞上都刻著「锦」字。



我再度抬头仰望,发现两层楼建筑的沟吕木家不仅建筑物本身宏伟,整体的占地也很广大。既然有这么大的房子,屋主拥有许多藏书也不难理解了。稍远的地方还传来了牛叫声。



「大宅后面有牛棚,那儿养著牛,因为用牛耕地最适合了。欸,不过牛只的数量相较于过去已经少了许多。」



跳次郎先生表示他们家的牛也会借给邻居耕田。



我们跟在跳次郎先生身后进入玄关。一瞬间浓郁的书味飘来,类似地层经过日晒烘乾后散发出的独特气味。



「请在这里稍候片刻。」跳次郎先生说完,快步消失在屋内。他打算请家里的人过来。



「欸,好像已经有客人先到了。」



等候时,枯岛先生突然这么说。为什么他会知道?顺著他的视线看过去,我也注意到了,在穿鞋处有几双符合这栋气派大宅、打理得很乾净的鞋子;不过在距离那些鞋子稍远处则摆著两双十分老旧、处处沾著泥土的运动鞋。乍看之下也能够判断那两双鞋子不属于这家人。再者,更重要的是,我们的鞋子上也沾著同样的泥土,也就是说,那两双鞋子的主人也和我们一样越过吊桥、走过山路,可以肯定应该是来自村外的访客。



「哎呀,让各位久等了。」



走廊尽头终于出现一位灰长裤搭配白衬衫的中年男子。不晓得是否被派去处理其他事情了,没见到跳次郎先生。



「欢迎各位远道而来。」



「叔叔,好久不见。」



柚方往前踏出一步,对男人这么说。中等身材的男人一见到柚方,立刻笑逐颜开。



「这不是小柚吗!你长大了呢!」



「没能够前来参加葬礼真是抱歉……」



「啊啊,别放在心上。毕竟这儿交通不方便。好了好了,你们快点进来吧。」



我们听从他的催促进屋。



「不好意思,我还没自我介绍。我是过世那位源一郎的弟弟沟吕木奉二。」



走在走廊时,他简单自我介绍。他说他今年三十八岁。



「家兄今年四十三岁,是个很固执的人,不过也因为我们兄弟两人年龄有差距,所以小时候几乎不曾打架。小孩子的年纪若不是相近到某个程度,也无法吵起来。」



我虽然听著奉二先生说话,不过从刚才开始就对走廊两侧感到好奇。枯岛先生和桃花当然也注意到了。说起来从一脚踏入玄关那一刻起,我们都已经看到了。



摆在墙边的成排书柜里密密麻麻都是书。彷佛打造大教堂的红砖一样堆积排列著。



这些书静静待在书柜上凝视著访客、看著我们。它们在观察。脚下也被书堆到几乎没有空间。那些书正仰望我们,就像趴伏在路旁的老百姓一样。



我也爱书,而且是很爱很爱,不管是老书、新书、快乐的书、悲伤的书,只要一翻书页,就会引起我的兴趣;可是现在摆放在这栋大宅里的书却令人毛骨悚然。



也许书这种东西过度大量聚集在一处的话,就会变质成令人不舒服的东西。



「你们一路上很辛苦吧。」



走在前头的奉二先生没有察觉到我的困扰与不知所措,继续说:



「欸,都怪那条通往山下城镇的联外道路因为大雨坍方了……我们已经拜托市政府尽快修复,否则这样下去来村里做生意的商人也很头痛。」



这一带不靠海也没有商家,因此小贩会远道而来卖鱼等商品。背著大量货物走过那座吊桥,想来确实有点困难。



「对了,那座吊桥对于来自都市的人来说,应该很刺激吧?」他以开玩笑的语气说。



走到这里,走廊矮了一阶,原本在仰望左右书柜的我,脚下一个踩空,差点摔倒。



「啊啊,请小心这里。这栋大宅多年来不断增建,到处变得凹凹凸凸,格局也很复杂。」



增建。都是为了数量庞大的书吗?



「我们家族直到战前都是大地主,环境富裕,现在却必须审慎花钱,连家兄也不得不屈服。他好不容易从南方战地平安归来,准备继承家产,却遇上农地改革,土地都被夺走了。」



听说源一郎先生与奉二先生的父亲是在战争时病逝。尽管经济上必须缩衣节食,仍旧有能力维护这栋大宅,我对此感到惊讶。



「我们想办法保住遗留下来的财产。话虽如此,家兄出了那样的事,我们今后也不晓得该怎么办。」奉二先生踩得地板吱嘎作响,一边感慨万千地说。



来到日式客厅,就见五名男女聚在那儿。擦得晶亮的气派木茶几摆在榻榻米房间正中央,几个人围著那儿跪坐。



这里也是──这个房间里也有大量的书。



「欢迎各位前来。」



率先开口的是穿著白色女用衬衫、绕著时髦围巾的漂亮女子。她的长发呈现美丽的波浪。



「我是长女雪绪。」



说完,雪绪小姐跪坐在原地上朝我们行礼;她身为女性却有著凛然的剑眉和双眸,看来英姿焕发。在她左边坐著一位氛围与雪绪小姐有些相似的女子。



「我是次女月绪,请多指教。」我们还没有开口问,对方就先自我介绍。后来我才知道雪绪小姐二十一岁,月绪小姐十九岁。两人的轮廓十分相似,不过举止大不相同;月绪小姐留著直发,因此首先可由发型分辨两人。



「在下是『谷雨堂』的枯岛,收到委托前来拜见贵府的藏书。」



枯岛先生跪坐在屋主拿出来的座垫上,以沉著的声音说著。和服外穿著围裙的年轻女子从纸拉门后头静静端茶出来;她八成一直等候在门外吧。这位女子打扮虽然朴素,长相却很讨喜。



雪绪小姐对于枯岛先生的问候再度点头致意,接著将视线转向坐在枯岛先生身后的柚方。



「雪绪,真的好久不见了,我是柚方。」柚方这么说完,低头致意。



「你不用特地自我介绍,我还记得你,小柚。你变漂亮了呢。谢谢你帮忙介绍谷雨堂的老板。那边那两位是你在东京的同学吗?」



「是的,这位是花本云雀小姐,这位是犬饲桃花小姐。」



「花本云雀!」



方才端茶出来的女佣一听到我的名字突然大叫。



「眉子,怎么回事?」



月绪小姐大惑不解地来回看看女佣和我。名唤眉子的女佣将端盘紧紧搂在胸前,双眼晶亮凝视著我。



「很、很抱歉这么唐突,我是女佣黑濑眉子。你、你该不会是现在东京人议论纷纷的那位女学生侦探吧?」



我没想到她会这么问,不自觉僵在原地。



「侦探?」



雪绪小姐也皱起眉头。



「我在报纸上读过!报导中写到,在两国发生那桩案子是由飒爽现身的女学生精彩破案!那位女学生的名字叫『花本云雀』,所以刚才一听到你的名字,我吓了一跳!」



原来是上次那桩案子的报导!



眉子小姐的长发在背后扎成麻花辫,此刻她正用力甩动那条麻花辫激动不已。



「不不不、不是的,那只是碰巧,不得已才会……」



我也用力甩动自己的两条辫子。



「意思也就是你是本人没错!那个……那个……我会继续为你加油!」



「的确是我,但是……但是但是、也不能说是我!一切都要怪罪某位古怪的邪恶作家……」



问题是我又无法撒谎说那不是自己,最后只得承认自己的确假装侦探玩了一场侦探游戏。在我身旁的柚方和桃花面带微笑喝著茶。



「是的,我特别情商这位名闻遐迩的女学生侦探利用这次休假陪我们过来。她不只可靠,对于书籍估价也相当有热情。」



枯岛先生再补上这一刀,雪绪小姐等人也因此大致了解我的背景了。这也不是我愿意。我紧握脸颊两侧的辫子,垂头丧气。



「我想各位进入这个房间之前也看见了。如同各位所见,我们家里的藏书数量非比寻常。有许多当然都是家父源一郎的收藏,不过也有不少是祖父、曾祖父那辈传承下来的东西。」



「意思是这些全是历代收集而来的心血结晶。」



「是的,求知欲旺盛似乎是我们家族的遗传。祖父年轻时曾待过东京,在那个时代,我们家远比现在富裕许多,游手好闲也无须担心经济压力。当时祖父迷上众多神田神保町的书籍,从此之后就被书的魅力吸引。祖父在我还小的时候就过世,这件事情我是从父亲那儿听来的。」



「噢,被书的魅力附身(注2)啊。」



即使是同样的文字,由枯岛先生嘴里说出来,听来就像是不同意思。



「父亲也从祖父那儿继承了这份对书的执著与爱。」



常言道:「孩子是看著父母亲的背影长大」,岂不正好用来形容这情况?



「你呢?」枯岛先生问雪绪小姐。



被这么一问,雪绪小姐没有摆出沉思的模样,立刻回答:「我也被附身了。」



一瞬间,我的背脊一阵凉意。



「书是艺术品。」



她接著说。



「书是一种容器,可以装东西的容器。祖父和父亲都并非只爱著书的内容,也深深爱著这个容器并收集书。如果只要读过、知道内容就满足,去租书店借书即可。即使用买的,读完后把书卖掉也可以,这样做既不伤荷包也不占空间。再说得精确点,有些东西光是听看过书的前人摘录要点就够了,没必要大手笔买齐大量的书并小心翼翼摆在手边。刚才我提过我们家有求知欲旺盛的遗传,然而祖父和父亲更沉迷在收集书。我想那是因为他们把书当成是美丽的容器。」



雪绪小姐突如其来的说明令我不解,不过枯岛先生似乎立刻就明白她所要表达的意思。



「你对于你祖父和父亲心里的想法有如此透彻的理解,的确可以说你也被书的魅力附身了。你说得没错,书是书,内容是内容,我们可以将两者分开思考。不对,应该说,被书的魅力附身的人多半是将这两者分开思考。书上写的内容固然重要,不过容纳那些内容的容器也有价值。如果只是为了满足求知欲的话,确实没有必要收集书。」



「是的。收集书对于祖父和父亲来说很重要。书上写的内容、活字印刷并非属于物质,只是资讯,这些东西无法拿在手上也无法轻轻抚摸、享受触感,无法欣赏其随著时光流逝、逐渐在表面出现的有趣变化,更无法嗅到芳香的气味。资讯直到被印在纸面上、被收录在书里,才总算能够拿在手里。对于祖父和父亲来说,这一点很重要。」